“一个死人”

【将进酒中秋二十四时|16:00】隔岸观我

民国架空文学,不参考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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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观我,如隔岸观火。

 

 

01

2020年。

 

断桥

 

杭州的九月还是很热,这样的天气大概要持续到大概中秋节前后才能停下,萧驰野其实不大乐意在这种天气出门,但今天又确实是抓拍鸟群的好日子,他等了很久,并不大想轻易放弃,最后还是出了门。

西湖的人多得要死,每年这座桥都活像是有什么推人下水的kpi一样,挤得非要水泄不通。萧驰野懒得在那种地方凑什么热闹,索性躲到了一边的河道支相机,这是一条难得没什么人的窄道,对面是大片盛放的荷花塘。

他把相机架起来,雁群在日落才姗姗来迟。

萧驰野起身去拍,忽然看见镜头里无端闯进一只盘旋的白鸟,那只鸟羽翼很宽,展开长翅几乎要接近半米长,这样的体型在鸟类里不算大,所以飞起来的时候显出几分迎风动的灵秀来,这是萧驰野从未见过的鸟,他愣了两秒,急忙去拍,只见那只白鸟在半空盘旋数次之后,忽然像远处的天空俯冲而过,最后又如雪雾似的掠下,萧驰野的镜头追随它,最后照进了又一个白影子。

那是一个青年,穿着身最普通的米黄衬衫牛仔裤,他就那样站在不远处一座空荡荡的桥上,伸出手臂迎接那只白鸟。鬼使神差的,萧驰野忽然离不开了视线,他忍不住将镜头放大,像是死死的黏在了那青年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盯得太久了,他那眼睛忽然无端酸胀起来,就那么毫无缘由的流下泪。

镜头的监视器里,萧驰野愣愣的望着那青年,他那么清晰地望过来,微笑着,似乎在说什么。

“是你啊。”

是谁?他们认识吗?

只见那人又说了四个字,萧驰野学着他的口型在心里默念一遍,终于分清了那四个字,

“好久不见。”

于是往事轮回,岁月骤转。

 

 

02

 

民国后二十七年。

 

长决

 

“将军。”

“老大?”

“二爷!”

丁桃一声比一声大,他看着那个坐在摇椅上的人,那天下了雨,细碎的雨从银丝坠成珠玉那样晶亮的东西,它们坠下来,在窗边砸碎成无数片那样迸溅开来。

萧驰野这几年总是生病,医生说他年纪大了。人老了以后,就很难再想起某些往事,人脑大约是很不靠谱的,它是撒谎的惯犯,热衷于抹去所有自认为的痛苦,至于喜悦就能在幻想中停留很久,让人能借此苟活。痛苦和喜悦在最后,也不过是一点模糊残存的痕迹。

他忘掉了很多事,有时候也甚至并不能听见丁桃的声音,连听力也消退,看不见,听不见,那像是与世界剥离。

其实,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说,他无论如何也和老沾不上,但放在当年那样的年代,能活过三十岁已经算是赚了,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路上,死在一颗子弹下,有的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无辜成了抹连死因都不知道的冤魂。

可即使记忆不清,萧驰野的身体还算是很健康,——对于一个军人来说。

他没有肢体残疾,甚至连脸上都没落下明显的疤痕,只有面中靠近眼下的位置留了一道伤口,很多年过去,这道伤口已经好全,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白色的痕迹,不凑的很近几乎看不出来,已经看不清当时的深可见骨。过去了这么多年,萧驰野仍然面容英挺,时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眉眼间仍能清晰可见深邃风流。

萧驰野是战争英雄,是亲身蹚过那场腥风血雨的人。他和别的战争英雄不一样,萧驰野亲手杀死了彼时将要刺杀总司令的凶手,亲身结束了一场更大的战争。

那一年他获得了一个军人所能获得的最大荣耀,功成名就,冠冕加身。至于钱,他这人,本身就不缺钱。

但丁桃这么多年来总是对他的财政收入奇怪。萧驰野确实是不缺钱的人,他出生在世家,行二,家里的钱就剩他俩平分,丁桃从小就跟着他,这些年也一直照顾他本人的生活起居,萧驰野不怎么过问钱的事,家里的钱大多都过丁桃的手,再由骨津晨阳一并分管,数目都对得上。可有一年,萧驰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大笔钱和一栋宅子。

那笔钱的数目极其可观,甚至称得上是可怕,——那天萧驰野独自一人外出,不允许任何人跟着,回来的时候拎了一个箱子,那箱子不算大,竖着提也大概只将将到萧驰野膝盖的位置,看起来极沉重,哪怕是他提着,也同样有种要下坠的感觉。那是一只老式皮箱,看上去已经很有一些年头了,上面的牛皮有一部分脱落斑驳,但看得出箱体是整块牛皮切割,边角用作固定的铜钉陈旧但仍未脱落,可见保存很好。丁桃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他们那个时候的箱子。

民国后。这种皮箱在现在已经不多见,大多开始用更廉价也更通行的皮料或者更新的材料,而在当时,这是最时兴的款式,也是洋玩意儿,不少有钱人想买也买不到,普通人更是没见过。丁桃只见过这种材质的皮箱一次。

那时候还在海上。它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提着,那人身量颀长,他穿着当时最普通的长袍,长发过肩,耳边的长坠子在月夜下泛着光,他一手提着这只箱子,一手持着枪,枪口泛着冰冷的金属色。

萧驰野手中的皮箱在顷刻间和那场噩梦似的月夜中,那个年轻男人手里的皮箱惊人的重合起来,他恍惚的看着萧驰野打开那只提箱,那里骇然装着整整一箱金条,整齐又安静地码在箱子里。

那时候时局动荡,政府为了应该各种钱币贬值等等情况足足发行了过百种不同的货币,这就使得那些货币只具备特殊时期的效力,很快就会迅速贬值而变得一文不值,金银这样的硬通货才是当时的官员和财主敛财的主要手段,金银不会贬值,它们的身价只会随着时间水涨船高,如果想要为人留下什么东西,金银才是最好的选择。

丁桃认识这种货币,它在那时候因为形状的相似被人们戏称做“大黄鱼”,这种金条很特殊,同样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它们通常作为一种象征循环流通于当时的权贵和高官手里。它可以换来更多穷人不敢想象的东西,譬如一条人命,一件职务,或者更多。

丁桃呆在原地,他并不最在意这个几乎可怕的数目,却活生生被那里面几乎铺面的谨慎和慑人的爱意惊得愣住,他忍不住想,是谁呢?谁为他留下了这笔钱?他是什么身份,又抱着什么样子的心情?

他好像产生了幻觉,竟好像顺着那皮箱看见了某些小心翼翼的影像,对方小心的将这些钱放进箱子里,等待着萧驰野来取走他,取走这个箱子,也取走那个人的心脏。

萧驰野打开它,像是打开了遗留失落的宝藏,魔鬼留下了巨额的财富,又要降下诅咒在他身上。因为丁桃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那只提箱里翻找许久,他什么都没找到,最后漠然又仿佛被抽了魂似的合上提箱,好像被那里的某些东西生生楔在了原地,直到很久以后,他终于摇摇晃晃的回了房。

他走了一场从生到死的长路,又忽然被这东西生生拽回来,痛楚如过电般,再无路可退。

潮湿的热气和着往事,像某种叫人麻痹的剧毒那样顺着骨髓攀爬,最后缠绕了心脏。猝不及防的追忆往事,有时候是要命的。那天夜里,萧驰野发了场高热,那场病险些要了他的命。

要不是医生最后诊断萧驰野只是普通风寒,金条就是真金条,丁桃他们都要怀疑有人在里面投了毒。

萧驰野好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箱子摧垮了意志,他断断续续的治疗了几个月,终于在萧既明夫妻两人赶来照顾的第二个月好起来。从那以后,丁桃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提箱,他们也从原来的房子搬到了这座空旷却远离城市的别墅。

这栋宅子像是那箱子的附赠品,它已经太老了,处处都能看见从前特殊的样式。

人的记忆总是很离奇,它能轻易忘掉任何事,也能在看到某一个再细微不过的东西将你转瞬拖回那场旷世经久的回忆里,哪怕是一个物件,一点气息。他好像和那提箱来自同一个古旧时间,故人的魂魄如幽灵般附身于每一处,经年不肯散。

萧驰野不到五十岁就辞去了之前在部队的一切职务,他放弃了所有前半生的荣耀和功勋,偏居一隅。这样就又过了二十年,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睡着和发呆的时间也就越多。萧驰野很喜欢这栋宅子的顶层,那里有一扇偌大的落地窗,从哪里往下望能看的见整座山,晨辉浓雾,夜幕天玑。他总是靠坐在窗边看,好像在想什么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丁桃有一个秘密谁也没有说,他不敢说。

正是那天萧驰野生病的时候,丁桃留下守夜,他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监控仪器发出刺耳的鸣叫,丁桃被吓醒了,他满身冷汗的跳起来叫来医生,又去查看萧驰野的情况,他看见这个男人紧蹙着眉,他还在昏迷,像是被梦魇住了,面容苍白,满头都是冷汗,那表情转瞬就狰狞起来,萧驰野张开口就要讲些什么,丁桃不敢错过,他附耳去听,终于在那些迷乱的胡话中清晰的剥离出一个名字来,

“沈兰舟。”

丁桃甚至来不及惊骇,下一刻他便被抓住了手腕。萧驰野从军多年,手劲儿大得惊人,片刻就将丁桃固定在了原地,他胡乱的讲着话,声音和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要到了连名字都破音的地步,将那个人的名字颠三倒四的叫了个遍,起初还咬牙切齿,后来越发急,只喊了兰舟,兰舟。

兰舟啊。

他听见了那个名字。

沈兰舟是沈泽川的小字,那时候,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喊他,人人都说沈泽川叛国,此人狠厉阴毒,做事不择手段睚眦必报,他在当时的处境正是四面楚歌。可他太聪明,又身处高位,测算无疑到几乎天衣无缝的地步,总是不留痕迹,没有人抓得住他,若不是最后他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算漏重伤,或许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甚至还在逍遥法外,而最后亲手杀了他的人,正是萧驰野。他亲手用匕首捅穿了沈泽川的心脏,又将他挫骨扬灰,连个坟墓,一具全尸都不曾留下。

也那一战,萧驰野从战无不胜的将军,成了人人称颂的英雄。

民众大多会对英雄事迹津津乐道一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人的关系都被人数次揣摩,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有国仇家恨,也有人说,沈泽川背叛的第一个人就是萧驰野,从此因爱生恨。总之,在各种不同的版本中,两个人都应该是滔天之仇,不死不休的关系。

丁桃那时候还没日日跟在萧驰野身边,他被派去保护萧洵,对此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说两人的关系有些复杂,而萧驰野又实实在在的亲手杀了沈泽川,他本人看上去似乎从不愿听到沈泽川的名字,丁桃于是在回来之后总是对此也小心翼翼的不多提及。

可刚才的那几声,那几次相同的名字。

那样熟稔,又亲昵。那样轻巧的被吐出来,急促的呼唤,带着几乎铭心的痛苦。

好像这个名字,已经被萧驰野含在口中转了无数次,所以脱口而出,连遮掩也难。

丁桃想不通,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恨,他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是没有人能把仇人的名字喊得那样百转千回,连叹息都藏着依恋。若不是仇人,还能是什么呢?

萧驰野很快就被推回来,他已经平静下来,也不再那么烧。半夜三点,他醒了一次,只是睁着眼,医院对他这样的级别极其重视,更何况是这样的大病,安排的病床也是双人床,足够宽敞,丁桃眼睁睁看着他胡乱在床边摸索着,然后又好像真实那样的握住了空气,他做得太熟练了,好像很久以前,真的有一个人躺在那里,就那么侧躺着,能够叫他一伸手就摸到。

他大约也会像现在这样握住对方的手,抚摸他的指尖,然后得到爱人一个带着笑意的亲吻。

而这样的深夜或清晨,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无数天。

过了一会儿,萧驰野忽然轻声开口道,“我想要,兰舟。”

他说的太轻了,好像梦呓,又那么惶然,好像一场大梦方醒,骤然清醒,所以幻想的爱意和温存泡影那样消失无踪。

这件病房里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而“兰舟”也死了很久,丁桃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没超过二十七岁,放在那个年代,像他那样的人,算是早逝,死的时候,全尸也没留,到现在连个可以祭拜的坟墓都没有。

只是一个名字,可丁桃却从这短暂的一个梦呓中窥探到了一段惊人的往事,那些不容于世的情意和痛楚,这是他的秘密,也是萧驰野的秘密,他们都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萧驰野口中听到过那个名字,直到很久以后的今天。

“二爷?”

丁桃看着萧驰野倏忽盯着他瞧,那眼神太凶了,像是要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似的,他的面颊不那么明显的抽动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像是从喉咙里吐出了个不明显的气声,“兰舟?”

这个久违的名字,让丁桃被钉在了原地。

而后,萧驰野的眼神骤然清明起来似的,他倏而收回了那样叫人畏惧的凶狠,重新变回了一个老人,又成了丁桃熟悉的样子,他忽然说,“今天是去钱塘的日子吧。”

丁桃点点头,——他刚才叫萧驰野,也是因为这个。

每年正月初七,萧驰野都要独自去一次钱塘,他到江边去,一去就是很久,等到后来,他很难自己独自过去,丁桃就会开车带他过去,萧驰野总会在那里站很久,不知在看什么。

每年他都只有一个人,今年他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两个人在等,他们大概已经等了太久,雪在伞面上细碎的积了单薄的一层。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一些的那人替身旁的人撑了把伞,那伞斜扣着,将另一人完完整整的扣在了里面,连那天青色长衫的衣角都未沾风雪,两人手腕上都系着一根细线似的红绳,牵连着,在风中微微晃动,像某种分明脆弱却牢不可破的约定。

那穿青色长衫的男人见他来了,不远不近的低招呼了一声,“策安。”

声如玉碎,温润平和。

丁桃认识他,闻声识人,世上也就仅有那样几个人能这样叫萧驰野,他年少时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友人,逍遥客,文曲星,“璞玉元琢”姚温玉。

姚温玉年少成名,名满都城,青年以后遭逢变故,从那以后,他变成了沈泽川的谋士,也是他的挚友,身边的人则是沈泽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名叫乔天涯,他身边还有费盛,他们是沈泽川最信任的近臣,为他拿下了不知道多少战役。沈泽川站在血海尸山上封王,这三个人便有从龙之功。

没有人知道姚温玉为什么要跟着沈泽川做,可他却义无反顾的做了,险些也在当年跟着他送死,后来是乔天涯将他救了出来,他们在沈泽川死后便远走出国,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丁桃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现在,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曾经青衣卓绝的郎君仍然如青松玉石,可他真的已不再年轻。

一时间,恍如隔世。

“你老了。”姚温玉先开了口,他说,“我们都老了。”

丁桃几乎下意识就要把萧驰野拦在身后,照理说,作为沈泽川这边的人,他们是敌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巧在这一天的同一个地方碰上。

乔天涯将伞又向爱人那里倾斜了一点,看不出是戏谑还是嘲讽道,“小孩,我们跟你家二爷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们若真想动手,还等得到现在?”

丁桃被他一噎,他早就不是小孩了,可萧驰野不生气,他只好瞪着乔天涯。

姚温玉碰了碰他的手肘,大约是叫他不要挑事儿,复又对萧驰野继续说,“我们刚回来,我这几天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总是梦见他,就想来看看,想想,也到这个日子了。”

丁桃想,梦见谁?沈泽川吗?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萧驰野每年也来这里?

他忍不住看,萧驰野的面容轮廓很深邃,眉眼仍然俊美,此时却覆盖着一层看不清神色的阴翳。

陈旧的提箱,梦中的名字,还有每年固定时间的故地重游,萧驰野在对着这条苍凉的江怀念什么?

丁桃总以为他或许是曾经征战时在这里有什么无法忘怀的回忆,现在想想,比起怀念,更像祭奠。

萧驰野果然对见到昔日旧友兼旧敌没什么反应,直到现在听到他说梦见,他那神情忽的怔了怔,忍不住开口问,“梦见,他说什么?”

姚温玉道,“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萧驰野的神情在一瞬间不明显的落寞下来,他望着江边,远处起了潮,掀起的水被逼成了一条惨白细线,带来铺天盖地的潮湿水汽。

“我从没有,梦见过他。”他忽然说。

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了,所以过往熟悉的记忆,气息和声音都被消磨,连面目也模糊不清。

很多年过去,可即使现在,乔天涯依旧忘不掉当年的事,大约是仇恨总要比爱更长久,以至于经久不能忘,于是他总是想要讽刺,开口就是讥诮,

“你当年,把他挫骨扬灰,撒在这里,还指望梦见他吗。”

丁桃在那一刻愣住了,他呆呆得又一次看向萧驰野,这一次,他清晰的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无法遮掩的痛楚,可能是太痛了,萧驰野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神竟显出几分茫然来,天地阒静。

好半晌,他疏忽转身,“回去。”

那动作太快了,好像在逃离。

雪下了很久,地上都堆了不浅的一层,险些把他绊倒。

乔天涯哪肯罢休,他不追,只是漠然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来,“你回去,要回到他的房子里去吗,你想回家,却把他留在这里。”

 

“兰舟。”

“不要沾风雪。”

 

雪太大了,抬眼空茫。

来时雪满,去无归路。

沈泽川被留在这里,已经过去了快要三十年。

他来这世上,从生到死,走了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这条路太长,长得走不完,又太短,他统共也不过活到二十七岁。

“二爷!”

.....

“阿野?”

萧驰野骤然回头,他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正靠在车门上,风雪将面目模糊了,萧驰野只能看见他束在身后的长发和耳边那一点几乎秾丽的红,那是什么?萧驰野努力的想着,他太熟悉了,可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大的风,他只穿了身单薄的月白色长袍,大概是在这里等了太久,雪在那肩膀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他用力去看,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

萧驰野想说话,可他刚一开口,骤然就被那风呛着了,雪粒子埋在喉咙里,石子似的堵着,怎么也说不出话,他太着急了,又被逼得呼吸也急促。半晌,他终于呛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兰舟。

沈泽川这就笑了。

他还靠在车上问,就像当年那样含笑道,“二爷,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他是真的笑起来了,那双含情眼里都是温和。萧驰野总能看出他笑得是不是真心,沈泽川大多时候都在笑,可总是很难看见他真的笑起来,有时候阴厉,有时候又挑衅,更多时候是并不带什么感情的笑一笑。萧驰野后来再见他,沈泽川的神情又变了,他也笑,可那双眼里总是藏着种深沉的东西,无时不筹谋,无时不忧虑。

可现在,他是真的笑了,温柔的,温和的,眉梢眼角都是这样的笑意。

上一次他这样笑是什么时候呢,萧驰野真的想不起来了。

好像。

是在他死去的那天。

死去这个词好像什么隐秘的暗语,把他从这样的美梦里骤然惊醒,萧驰野只觉得心脏疏忽被捅穿了,冷风当胸而过,利刃似的把里面的心肝脾肺都搅成肉泥。

他死死的看着沈泽川,一步也不敢再近,胸口分明闷着血,他好疼,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了,他还是这样年轻,和记忆里别无二致。只有活人才会老,他的兰舟已经死了,他的时间,早早凝固。

“二爷!“

萧驰野恍惚回神,再回头,那抹白影子已经云雾似的被风打散了。

这天太冷,你冷不冷啊。他想。

那天之后,萧驰野的病突然恶化,在医院整整呆了快半年时间,他出院的那天,刚好是中秋,萧洵来接他回家过节,萧驰野突然不大清醒,一言不发的又要去江边,又含糊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上去太急迫了,看上去那么急促,又带着难以承受的痛苦,萧洵也着急起来,慌忙的打电话给父母让他们来看。

陆亦栀小心的凑过去听,她终于从口型辨别出了熟悉的三个字,

“沈兰舟”

“我想要兰舟。”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没有人再记得这个名字,萧驰野终于能光明正大的说,“我想要他。”

可兰舟早就死了,死在他二十七岁那年的中秋。

陆亦栀在哭,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空气凝固成某种胶质,就那样填充进肺里,挤出所有赖以生存的氧气。

只一会儿,萧驰野的目光又清明起来,他不再说话,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叫兰舟。

他死于第二年冬天。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03

 

民国二十三年。

 

“好久不见。”

 

上海滩是笙歌不休的不夜城,这座城市被浓雾笼罩着,无处不存着脓疮,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大街每天都有尸体在清晨被抬走,这些事,警察已经干得熟练,事实证明,特殊情况下,人人都是干清洁工的一把好手,他们熟练的处理生蛆的尸体,再冲洗掉已经干涸凝固的血。

这条巷子又开放了,女孩子扎着辫子和同伴跳皮筋,青草皮下还漏下了那尸体一根带着陈旧戒指的断指,皮肉大多没了,只剩不怎么腐烂的骨头,被一脚踢倒不知哪个角落。

死人是常事,人人都可能死,至于凶手,这座城太大了,容不下乞丐,却容得下凶手,他们揣着刀像影子那样藏进人群,再也找不着。穷人像虫子那样活着,被夜里刺眼的灯光一照,它们就钻进缝隙里去了,于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们满不在意的滑进舞厅,在灯光和吴侬软语的低唱里含情脉脉。

红绸暖帐,入目都是盈盈一握的腰肢,这里的姑娘天生就知道怎么蛊惑,怎么引诱,手臂温软细白,像水蛇。

萧驰野斜倚在雕花木栏上,他举着酒杯,身边人影交错,都大笑着上来攀谈,叫他萧二少。

萧驰野才是今天这座红楼灯影中心的主角,他年轻,英俊,身有军功,手握重权。这样的人,无疑是出现在这上海滩的巨大财富,人人急着攀附奉承,搭上了萧驰野无异于搭上了萧家,搭上了他背后的军队和军火,在这种时候,手里有枪,无异于买了又一条命。

萧驰野举杯微笑着和他们颔首,他没穿长衫,反倒穿了身当时洋人流行的衬衫西装,黑衬衫的领子敞开着,露出一小片赤裸的胸膛。

佻达浪荡,他从来应心得手。

“策安!”

一只冰凉的高脚杯抵上萧驰野,来人显然也是个公子哥儿,只听声便知道是谁,——李建恒,驰名纨绔,废柴的名头比他有钱的名头更响亮,跟萧驰野也算是半个发小,两个人当年犯起混来也是难分高下。

萧驰野挑眉呦了一声,举杯同他一碰,清脆的声音短暂恢退了周围呛人的杂乱香气。

李建恒自然的搭了只手在他的肩膀上,“怎么,没有喜欢的?”

萧驰野没动,眼也不眨,李建恒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一眼便看出他那点子兴致缺缺,萧驰野也确实有傲慢的资本,他看不上眼,便是大总统的女儿来了也没用。

他神秘兮兮的朝好兄弟打了个眼色,按着他的肩膀亚低声,“知道你挑,给你接风洗尘,兄弟我可是用心了,”正说着,萧驰野便听见席间席上一阵低呼,随即就是又一次人声鼎沸的奉承。萧驰野看着下面人头攒动,隐约听了几个字儿去,模糊的分辨出一个名字,

“沈泽川。”

后来,这人便散开了,露出里面原本被包裹着的一个修长人影来,他穿着身正统的长衫,青竹影纹绣在上面如月影横斜似的流动起来,这立领扣得牢,萧驰野只能从这个角度看见一截白生生的皮肤,他抬手,那细瘦腕骨上坠着得一檀木串便垂下来,好像就要从那手上给掉了似的。

李建恒舔了舔嘴唇,声音还有几分不明显的感慨,“瞧这美人儿,入不入得起你的眼?”

楼底下那美人儿似乎是做了什么动作,于是周围纷纷给他让开路来,人都黑压压的,像是拖在他袍摆后头的一片阴影,这样便露出脸来了。

“生得好。”

这又怎么只是生得好?

他一抬眼,那面容大半便被昏昏灯影覆盖了,仅露出一面流畅优美的侧颜,分明像一幅色彩分明的画,底色是白,眉眼却秾丽得惊心,红绸缎,软烟罗,他像是这场十丈红尘里的一柄冷肃长刃,分明站在这里,却又格格不入。

生得好啊。

灯影在晃,萧驰野于是忍不住眯起眼想要细瞧,那人却倏忽的回了头,那是双含情目,他竟是无端笑起来,含情吗?萧驰野想,他想着,美人含情,也淬毒,不知道多少人就死在这一笑之下。

要美,还是要命?

可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细长的影子,又反复的将这个名字咀嚼起来。

“这人名叫沈泽川,相熟的几个都叫他兰舟,他是上海滩起来的新贵。”李建恒还在介绍,“说来也奇,他来这儿也不过大半年,几个月前突然不知怎么的搭上了花家和奚家两条路,得了权,也得了财。他很有钱,我们也查过,可他名下的钱好像真的是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一样,找不到来路,这不,上个月刚任了大法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呢。”

“这位沈院长有个怪癖,他每个月总要来这儿一趟,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就是为了同那些戏子似的唱台戏,唱过又走,今儿你就是有福了。”

萧驰野饶有兴趣的哦了声,“怎么,他唱得很好?”

李建恒笑了声,忍不住说,“长成他那样,破锣嗓子也能听成天籁去,夸一声余音绕梁呢。你瞧这些人过来,打得都是这样的注意,也不止单纯是想买女儿,那扮相,也真是美极了。”

人群一阵骚动,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突如沸油入水,连空气都在压缩中迸溅开来。萧驰野忍不住跟着那光往去看。沈泽川已经换下了那身长袍,他穿着大红又繁复的戏服,头面却没带上,长发披垂,不着妆面,只看得见那张素白面容上殷红的唇妆,那胭脂太红了,像血,也像火。

楼里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灯,那光追着他打,阴影从上头打下来,这就将他那下颌线打得分明,紧绷锋利如刀剑过后的刃。

缟素,红妆。

沈泽川生得美,却其实并不阴柔,连这样的装扮也没法让人生出类似雌雄莫辨的感觉来,萧驰野清晰的意识到他是一个男人,然而他只是垂首站在那里,就叫人再挪不开视线。

音乐没有停,可台上的沈泽川却忽然停下了,他缓缓的垂眸,就那样越过人群,直直的望向萧驰野,疏而笑了一瞬。只是那一刻,极致的秾丽和阴郁尽数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恍惚如神佛,又如厉鬼。

歌女还在唱,声线婉转,这样一首歌,台上那人只美,却不柔,凛冽藏锋。

“咔哒。“

萧驰野蹙眉,忽然偏过头,李建恒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萧驰野没有理会李建恒,循声望去,倏忽在余光里望见一个细小不过的闪光,那是某种金属或者针尖的反光,女人的胸针吗?哪里没有人,除了胸针,还会是什么?

下一秒,他看见那一点反光箭一样锐利的对准台上的人,聚光灯吞没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一种恐惧的猜测猛的在萧驰野脑子里炸开,只觉得连呼吸都讲要停滞,他骤然提气厉声道,“沈泽川!趴下!”

那不是什么胸针,那是金属枪口的反光,这根本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没有人听到那声音,唱词盖过了一切细小的危险,他们藏在这些温柔乡里,像毒虫那样伺机而动。

人通常会本能的遵循瞬间的命令,沈泽川反应很快,甚至比他以为的更快,他猛地矮身,一颗子弹擦着那宽大的戏服过去,在大红的袍子上留下一个灼烧的洞。

人群慌乱而骚动,而事件最中心的沈泽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台上,他俯身而下,大红的衣角如云雾那样在半空散开,萧驰野在下一刻感到腰间有风拂过,他只看见一片艳红,像在雪地里凛冽盛开的花乘风来。

“——砰!”

鲜血炸开,迸溅在衣服上,也溅了一点猩红在沈泽川的下颚,他面容素白,于是那一点红就成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糜艳。

远处,那偷袭的人已经死了,沈泽川出手太快,他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挣扎,只有惊恐的睁着眼,额头上的血洞狰狞。

沈泽川开枪的时候,他们离得不是太近,不然,就这个距离,恐怕连整个脑袋都要被炸开。

这大厅刚才还人满为患,此时却桌椅侧翻,红绸凌乱,客人们无一不跑,李建恒没见过这种场面,惨叫一声晕了过去,一时间,这偌大的厅中竟零散只剩他们两个人。

沈泽川脱了已经粘上血的袍子,又变成了那个素白的人形,之前那样如艳鬼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无处不在的寒意。

然而还不待萧驰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起来,他踩着血污往前走,声音似乎也在笑,那么轻,

“好久不见。”

萧驰野愣住了,他来不及抓住那片云似的衣角,带着体温的枪还在发烫,烫得叫人生疼。

然而等他再去看去,那片衣角已经飘然落下,没进黑暗里去了。

 

 

03

民国二十三年秋。

 

回家。

 

沈泽川举办了一场宴会,邀请函在第二天就自己落到了萧既明手里,自然,第二份也送到了萧驰野手里。

他们收到了两份邀请函。

沈泽川这次的邀请很奇怪,他大多邀请了一些文人雅士,其中不乏一些富商,大多是他的生意伙伴。

沈泽川和花家搭上关系,人人都以为他们会是一条心,可他偏偏又这么堂而皇之的邀请了萧家。

萧驰野摩挲着那张制作精良的卡片,眯起眼睛来。

萧既明一时也默不作声,半晌才说,“沈泽川要做什么?”

“他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

萧驰野道,“为什么?”

萧既明缓缓说,“狼子野心。”

“毫无来路,不择手段,”他将那张没有拆封过的请柬缓缓推到萧驰野面前,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不会领兵,却总能站在血海尸山上。”

萧既明起身离开了,他拒绝的意味很明显,那两封请柬便都落进了萧驰野的掌心,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客厅,神色渐深。

那张卡片摸上去很精良,纸张入手很沉,微凉,凑近还有某种浅淡的香气。

萧驰野拿起自己的那张打开,只见他那张请柬上的字迹明显不同,笔记隽秀却总也透着种杀伐气,力透纸背,墨色锋利。是沈泽川的字,他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想见你。“

那信上只有四个字,分明缱绻,也薄情。

萧驰野想起那天那双眸光流转的含情眼,他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中无端的怒火来,他知道沈泽川别有图谋,可难不成,他待每个人都是一样?这样引诱,这样靠近,再这样丢弃。

他们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沈泽川与他有什么交集,何来想不想?

萧驰野冷嗤一声,随手将东西递给了晨阳,晨阳看得一顿,面色同样不好道,“我们去吗?”

萧驰野道,“去,为什么不去。”

“他既然说想见我,那我哪有让沈院长愿望落空的道理。”

他倒要看看,沈泽川,到底能有什么名堂。

萧驰野到的很准时,沈泽川给的地址竟是在一座山上,那里早已远离都城,开车上不去,还有步行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弯弯绕绕,这个地方称得上是荒无人烟了,那是一座类似庄园的房子,庄园大门为了迎客此时正大开着,然而方才一进门就被一修长的影子拦住了,晨阳闪身就要拔枪,那影子动了动,似乎含着笑意,他从黑暗里出来,双手标准的举过头顶,懒洋洋道,“好人,别开枪。”

那张脸被身后的灯火照亮,萧驰野便想起了这个只有一面的人,来人正是那日护着沈泽川离开的,他的近卫之一,乔家少爷,往前也是个金贵少爷,落魄后竟落到了给沈泽川做近卫的地步。

只听他说,“我可是奉命办事,来接你们进去。”

晨阳警惕道,“我们自己进去,不用你带路。”

乔天涯笑容不变,也不退,“我说了,我奉我主子沈泽川的命令,来接萧二爷。”

“那自然就不是走寻常路,”他说,“不然,怎么显得出特殊?”

他看向萧驰野,“二爷?”

萧驰野微微眯眼,“看来二爷我够特殊,要叫他沈兰舟如此费心,既然如此,“他提步就走,冷声道,“我怎么敢辜负兰舟的美意?”

晨阳见状,只得紧随而入,那扇大门怦然关闭。

“主子,人到了。”

这条路走得不算费事,却很远,他们几乎远离了庄园别墅的主屋,萧驰野这才发现,这后面竟还有一栋独立的房子,比起前面的穷奢极欲,这栋屋子显然要更小,只有一层,二楼也只有两个房间,书房和卧室,厅堂不大,甚至看上去没有预留任何待客的位置,这房子,就好像沈泽川真的打算常住在这里,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再就容不下更多了,他喜欢这里,于是花了大心思去布置,装饰,摆放,厨房里的碗筷甚至还有用过的痕迹,客厅沙发柔软,茶几上扣着看了一半的书。

比起房子,萧驰野觉得这里更贴合家的概念。

他好想真的很想住在这里,不大,不奢华,但一个人或两个人住就足够,宽敞暖和。

这是沈泽川理想中的家吗?萧驰野毫无缘由的想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喜好和想法?

这里可能确实是他的私人领地,所以乔天涯并不再进入,只放了萧驰野一个人上楼。意外的是,他是在卧室找到沈泽川的。他洗过澡了,头发放松的搭在身后,只穿了长衫,没有耳坠和细链,干净的带着一种几乎令人目眩神迷的温和。

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要睡觉了,可前厅还有数不清的宾客和事情等待他处理。

萧驰野被这样的温和放松惊到,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之前所有的建设也在沈泽川看过来的瞬间分崩离析,他说不清那一眼究竟都有什么,或许沈泽川真的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妖物,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美,连一个简单的抬眸都是天真的引诱。

他被引诱了,诱导进海妖的巢穴,在糜艳的幻觉里溺水而亡。

萧驰野本能的后退一步。”

沈泽川似乎精准的看清了他心中所想,低低的笑了一声,“放松点,我没有在卧室杀人的爱好。”他说着,自顾自的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擦拭还有些潮湿的头发,“不过是想在这里见你一面。”

萧驰野道,“为什么?”

沈泽川说,“我说了,很久不见。”

他摩挲着手上的一只红玛瑙坠子,声音不咸不淡,“我这个人,故人不多,重逢的时候总要郑重其事的见一面。 ”

萧驰野皱眉道,“你到底是谁?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沈泽川对这句话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和难过,“将近二十年了,算得上久别重逢吧。”他这次回头笑起来,

“阿野。”

他站起来,正在窗边,这间屋子有一坐很大的落地窗,身后的光点反射,那些光线在窗外漫射,又汇聚,照亮了沈泽川的半边面容,他正站在那里,恍惚间竟如站在光影尽头。

萧驰野骤然恍惚,他已经忘记了,是不是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背对着他,又或者,是他被留在了那里。

 

十三年前中秋夜。

 

“你是谁?为什么不回家?”

萧驰野那时候还只有六岁,还是个骑马跑步都能摔跤的年纪,那年他们全家来上海过节。那时候的上海远不如现在这样繁荣,但总有更多的烟火气,那时候街上一到这样的年节就会举办集会或灯会,中秋节,整条街上除了买元宵的就是卖花灯的,还有各种叫小孩子看都看不过来的灯火表演。老爹嫌太乱,就叫萧既明和陆亦栀带着他出门。

萧驰野当时还在猫嫌狗厌的年纪,从不肯老实待着,没一会儿就和大哥走散了,人群喧闹,他并不怕,也不想在原地等,于是便跟着人流走,四处张望间便在街边看到了一个细瘦的身影,他站在那里,好像与世界格格不入。

萧驰野突然生出种好奇的怜悯来,他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谁,于是逆着人走,他身形小,也不费劲,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原地,那人也果真还在原地,动也没动,于是他凑过去说,“姐姐,你找不到家了吗?”

那人似乎是惊愕的低头瞧了他一眼,也并不生气,声音如温玉,“我不是姐姐,也没有找不到家。”

那年沈泽川其实已经十岁,个子高,却也瘦,几乎到了种纤细的地步,长发到肩。那时候他还没张开,遗传了来自母亲白茶极盛的容貌,却柔软到几乎是秀丽的程度,远远看过去,被觉得他是个姑娘也不值得奇怪。

萧驰野猜错了人家的性别,自觉错了,于是便想着弥补,他不顾沈泽川的阻拦跑去对面的集市上买了花灯点心元宵和米酒,捧了大堆东西眼睛亮晶晶的递给人家。

沈泽川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刚刚从沈卫手里逃出来,第一次这样真切的看清这世界的样子,他想看,却不能喜爱上,于是就只是远远的观望一眼,可就这样措不及防的被萧驰野这一捧东西拽着,生生进了一场红尘。

他喝了酒,沈泽川不喜欢喝酒,但酒量不差,萧驰野也远没有到喝醉的地步,但大约是有点兴奋,于是红着脸靠着沈泽川,跟这个面前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起了话,他的话很多,多得讲不完,萧驰野讲起辽阔的山和草原,他讲马和鹰,又说那些在耳边猎猎作响的风。

沈泽川沉默的听,小孩子的皮肤很软,也很热,叫人无端的想到了太阳。

那是他不曾拥有的纵情和自由。

他被风呛了一口,就那样咳嗽起来,萧驰野停下了说话,怔怔的看着他,半晌之后拿起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沈泽川。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很小,小到披风能把他整个裹起来,也小到萧驰野产生了一种能将他抱起来的错觉。

他喝了酒,没剩多少理智,想做就做。可说到底,他太小了,即使沈泽川很轻,也没办法轻易地将人抱起来,可沈泽川并没有反抗,两个人就那么摔在了地上,在披风里裹做一团。

等到萧既明赶来的时候就看到的是这么一副乱七八糟的场景,他哭笑不得的把两个人都扶起来。

萧驰野就要回家去了,他要团圆,还有父亲等着他。

天色已晚,风也冷,沈泽川醒了酒,方才那乱糟糟的一通就如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他遗落在里面,足以凭它度过无数日子。

萧驰野却还不肯放手,他追着沈泽川问起来,“我送你回家吗?或者你想跟我回家吗?”他试图以一些新奇的东西吸引注意,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沈泽川不会跟他回家去。

这句话,从那以后,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出现过无数次,然而他第一次听见沈泽川说好,看到他点头,这一生,只有最后一次,那一天,沈泽川死了,呼吸和风都静止。

他们隔着不远的人对视,沈泽川在那期待的目光里笑了,随后松开了那被牵着的手,也垂眸避开了萧驰野失望的目光,热源和赖以生存的氧气似乎随之远离。

他说,“回家吧。”

“再见,阿野。”

 

 

04

 

爱意

 

再后来很长的日子里,萧驰野总是会回忆起那时候。

谁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讲着回忆就滚到了床上去,沈泽川大约也是第一次,他们都磕磕绊绊。萧驰野难得显出紧张来,沈泽川微微阖目,敛笑看着他,似乎是调情那样,“你紧张什么,怕啊,还是不会做?”

萧驰野抿着唇,涩声道,“我怕弄伤你。”

沈泽川这次真的笑起来,他笑得几乎要蜷缩身子,赤裸的胸膛起伏。萧驰野有些恼羞成怒的上去亲他,于是两个人都在床上滚作一团,这太近了,能听见对方炙热的体温和心跳。

这场情事发生的突如其来,可萧驰野在看他的时候,忽然真的生出某种近乎柔软的心思来。他好像真的在面对自己久别重逢的恋人。这是顺利成章,水到渠成的爱意。

可实际上呢,他们并不是恋人,甚至连爱意都不曾拥有。而这场情事,大概对于沈泽川来说真的只能算是一种娱乐或者心血来潮。

结束后,萧驰野看着沈泽川套上衬衫,又看见他清瘦却线条流畅润和的脊背。他穿上长衫,耳边的玉珠生辉。他忽然觉得,沈泽川是真的想去吗?他想去面对那些腥风血雨和无处躲藏的暗害。

这样的人,怎么能站在血海尸山上呢。萧驰野无端的想,他忽然就生出一种无法遏制的痛苦来。

他们在屋外分开了,在这场浓雾和夜色里背道。

不久后,沈泽川又成了那个周旋在所有人之间的沈院长,萧驰野看着杯子里摇晃的红葡萄酒,他又想起了那个迷糊的,朦胧的虚幻影子来。

 

民国二十五年。

 

听曲儿。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沈院长?”

乔天涯看着他,沈泽川很难得抽烟,他最近好像总是喜欢听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戏班子演得很频繁,大多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此时正站在二楼,安静无声的注视着下面,黑暗里只有火星在明灭闪烁。

乔天涯撑着头往那边看,他对这些爱情故事并不怎么在意,更多的总是在看沈泽川,光亮泯灭,他却还是能清晰地在这一片混暗里分辨出沈泽川的轮廓,他吐出一口烟雾,神色也模糊不清。

“老大?”

沈泽川这一次终于听到了他在说话,于是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很喜欢这幕剧,你不喜欢吗?”

乔天涯并不回答,他在一片管线丝竹里望着下面的灯光,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大概沈泽川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安静地继续道,“这是一幕爱情悲剧,我看了很多遍,却还是觉得难过。”

“难过为什么还要看?”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人像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悄无声息的踱步上来,侧身就到了沈泽川身边,他的动作太快,就连乔天涯都没有听见,那人正是萧驰野。

沈泽川并不抗拒萧驰野那样带着侵略甚至冒犯的环住他的腰,这个动作带着的欲望和占有堂而皇之,沈泽川默许了他这样更类似于恋人的举动,他说,“因为很美。”

沈泽川淡淡的笑起来,他将手里的烟头熄灭在萧驰野伸出的掌心里,滚烫的火星在接触皮肉的刹那发出嗤声,萧驰野却满不在乎的垂头,像是做了一个索吻的动作。

“起码他们的相遇是很美。”沈泽川说,他抬起头,和萧驰野接了一个吻,没有缠绵,却藏着无处宣泄的疯狂。

乔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萧驰野做到他原来的位置,忽然说,“你喜欢这种东西?”

沈泽川问,“很奇怪?”

萧驰野说,“你这样的人,我总以为,是对爱这种东西要嗤之以鼻的,兰舟。”

沈泽川指尖夹着那支已经熄灭的烟,他似乎是诧异萧驰野的问题,而倏忽笑起来,“人,缺什么,就喜欢什么。”

“我缺爱啊。”他在黑暗里眯着眼睛笑起来,似乎是狡黠,又分明薄情,“谁来爱我。”

“谁不爱你沈兰舟?”萧驰野站起来,他太高了,连影子也拖得长,那样逼近的时候,就像把猎物逼进角落,而沈泽川背后就是栏杆,他退无可退,只有将腰背紧贴着栏杆,弯折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萧驰野熟悉那样的弧度,他们每一次做爱的时候,沈泽川的腰也这样柔软。

他总是这样,就像一个混沌的矛盾体。温和与疯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就那样杂糅进一个人的身体里,叫人分不清,看不透。

萧驰野爱他,可沈泽川不会爱,他留不住这个人。

萧驰野无时无刻都清楚,于是他今晚终于无法遏制的焦躁起来,近乎逼迫的压低声音道,“兰舟,你究竟,要做什么?”

沈泽川并不畏惧,他歪头,那么坦然的轻声说,“你还有一次机会,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

萧驰野死死的盯着他,眼神凶狠的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可几秒钟之后,这只野兽就这样败下阵来,他的呼吸声好重,又带着某种无可奈何,“兰舟。”

“兰舟。”

沈泽川回答他,回应他。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萧驰野问,他犯贱,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这个问题在心中横亘,就像一把将落未落的刀插进胸口。

我是个什么东西?你的利用对象,还是炮友?

在如擂鼓一样的心跳里,他终于数着数字等到了沈泽川带着笑意的答案,“情人。”

萧驰野觉得自己耳边都泛着一阵不清楚的嗡鸣,他呆呆的看着沈泽川,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久以后,他想。

骗子。

那场情事来得突兀,他们的爱意稀薄,情感这种东西实在虚无缥缈,以至于他好像不得不抓住点什么实际的东西才能去证明“爱”。

萧驰野常常回忆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自从第一次以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这段联结稀薄的关系就那样摇摇欲坠的发展成了某种类似于长期炮友的关系。

畸形的,带着疯狂的欲望。

萧驰野爱他,他总是喜欢在床上叫沈泽川睁眼看他,他那样深的逼问沈泽川,要从他嘴里无数次听见阿野,听见策安,听见爱。

这种近乎干涸的恐惧叫他强迫性的试图始终从沈泽川那里汲取,他爱,也恨,那些情绪怨毒如烈火那样烹烤他,萧驰野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就要死在沈泽川身前。

这场爱注定无疾而终,可惜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于是飞蛾扑火。

他已经不记得这场要燃烧尽自己的爱意到底诞生于什么地方,或许是一场漫长的潮雨,或许是那场高烧不退,无数个长夜。沈泽川望着他的时候,萧驰野无法遏制的感觉到他的爱,可当他抽身离开,爱意也如海水退潮。

他知道沈泽川的疯狂,也知道他所有阴厉的野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床上已经昏睡过去的人冒出了种近乎狰狞的想法,——囚禁他吧,把他锁起来,用绳子,锁链,什么都行,把他困住,一切可怖的预感就都不会发生,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让他永远属于我。

然而这个想法冒出一瞬间,这那样又被他掐断了。萧驰野看着昏睡的,毫无防备的人,几乎悲哀的收回了抚摸他脖颈的手,扯过被子,将人裹严实了。

他什么都没做,也无话可说。

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沈泽川。

从那以后,他消失了,像水汇入江海。

国内乱起来,大总统在当夜遇刺身亡,消息立刻被总统幕僚封锁,可这样的事瞒不住,第二天就沸沸扬扬的登上了当天早报,犯罪嫌疑人里,沈泽川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们的怀疑也有理有据,当天夜里,沈泽川出入总统府,晚上十点才离开,不到三个小时,总统在自己的卧室被发现毒发身亡,第二天,沈泽川本人消失不见,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畏罪潜逃的最佳典范代表,

对于这样一个人的失踪,人们通常会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早就逃到国外去,他们为这个人戴上叛国的帽子,开始铺天盖地的搜寻。

然而没有人找得到他。

沈泽川离开了上海,萧驰野是最早得知这一消息的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了一趟那宅子,人走,人气儿却还在,能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各种痕迹,他们曾在那张桌前拥抱,亲吻,也做爱。萧驰野静静地看着,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

那段经历也像是随着沈泽川的消失而失去的无影无踪,像是一场虚幻的长梦。

 

民国二十六年。

这个原本的繁荣地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炼狱,离开上海的船票被炒上一张万金。他们走了,留在上海的便之后这些军阀,与其说还是守备军,不如直说是割据的军阀。上海是一块肥肉,可人人都不只想要上海,他们想要的更多,想要的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土地和资源。

世家想要,早已落寞的皇族还在负隅顽抗,外国人更加虎视眈眈,他们都觉得这一切应如探囊取物,人人自危,也饿狼环伺。

上海命案连连,死得都是位高权重的几个大贵族,奚鸿轩死了,花香漪外嫁,奚家和花家兵败如山,这两座庞然大物真的倒下的时候才叫那外面的人惊觉,那些腌臜阴私就像无数黑色的虫,就那样从湿热的巢穴里蜂拥而出,又暴露在直射的日光下被生生烧成灰烬。

可暴露是一回事,平民为这个无名的英雄叫好,剩下的贵族惶惶不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警署抓不到人,每日都在街上盘问平民,人被一批批的抓进去,又无可奈何的被放出来。两边僵持不下。

这事儿说起来本就跟萧驰野这样的人牵扯不上什么关系,可他偏偏毫无缘由的觉出某种可怖的不安来,这种不安早就存在,只在沈泽川无故失踪后愈演愈烈。

他那么明晰的越来越意识到,这一切,或许无法越过沈泽川去。

那个说了爱又一走了之的人。

奚鸿轩的死终于在最后一刻应证了他的猜测,局势真的朝着某种不可逆的终局导向。

上海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生面孔,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开始重新构筑这个地方,用全新的规矩。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盛大的,蓄谋已久的复仇。

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沈泽川要的不是某个人死,他要的是毁灭,世家,甚至国家。

这个国家已经从根烂透了,所以人都是悲剧的构成者,他要抹掉重来。

三个月后,上海遭袭,袭击者是一艘英军队。

萧驰野从未想过,他们的再一次相遇,会是这样的情景。

他领兵抵抗,而沈泽川正现在那艘军舰的甲板上。他已经没有再穿长衫,换起了西装,面容依旧艳丽得惊心。美丽而危险。这危险,总是致命。萧驰野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英国人,他们用流畅的英文交谈,那个人叫他长官。

沈泽川真的叛国了。

萧驰野看着他,半晌转身下令进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苦涩得好像要咳血。

他们落入下风。在这个年代,军备的差距是致命的,萧驰野再天纵英才也抵不过十台大炮。

沈泽川登上了他们的军舰,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时间,恍若无声。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不管他是富可敌国的沈泽川,还是杀人叛逃的沈兰舟。

神明不会因为信徒的祈求而赐福,他当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爱停下。

萧驰野仰着头看他,他的头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撞破了,并不觉得疼,可血液很快顺着额角流下来,凝固成暗红的血痂,本来已经复明的眼睛似乎又有重新失去视力的迹象,那一只被血糊住了眼睛确实已经不太看得见了,天地锐减成一片模糊又狭窄的方框。

有一瞬,萧驰野想,失明也有失明的好处,没有一个时候,他那么想当一个瞎子,索性刺穿了眼,回到黑暗里去。可上天偏偏不让,他乐得看到这些荒诞的闹剧。

即使视线减弱,可萧驰野将面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沈兰舟。

沈泽川就站在这视野的中心,在这场呼啸如梦魇般的凛冽寒风中立着,脊背挺直,像是死死插进船板上的一把利刃绛红的袍摆烈烈飞舞,紧紧有一个短暂的瞬间,他觉得沈泽川那样单薄,好像下一刻就能被这风摧折断裂。

他当然生得美,面容昳丽,眉眼却处处都是凉薄的弧度,像是拢在昏黄光下的冷玉,看着是暖色,触手却只觉得冷,此时不笑了,那些被掩藏在黑夜里的阴戾和锋利便尖锐的扎进去,和他融在了一起,西装是黑的,把人暖不起来,反而将肤色都衬出种病态的白。

枪抵在胸口,萧驰野闭上眼,他痛斥自己愚蠢,又悲哀的说不出话,因为即使到刚才那样的境地,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画面依然是那天夜里,沈泽川说爱,他笑意温和,说他们是爱人。

那爱是病,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你是谁啊?萧驰野想。

女人,男人,戏子,别姬?还是一个来要我命的薄情人?

枪还抵着额头,枪口都沾染了余温。

万物记忆纷至沓来。

他突然脱口而出,“沈泽川!”

“快走!他们来了!”有人在催促,萧驰野分辨出了那是乔天涯的声音。

沈泽川微微颔首,他垂眸,直到现在,那眼神都像是他们相爱时温和的注视,他慢慢的半蹲下,拖住萧驰野的下巴,这一次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着对方。

“你要说什么?”

萧驰野哽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强撑着说完了刚才的后半句话,

“回家。”

你说过想要回家,想要有家,我给你,你愿意回家吗?

沈泽川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他没有回头,也不会回家。

“我要走了。”

萧驰野无端的想起过去的每一个漫长到不会过去的夜,他们抵死缠绵,沈泽川也是这样垂首看他,他在那黑暗里笑起来,含情眼亮如遗星。喘息和笑容都被浸得湿透了,呻吟的尾音里是藏起的欢愉和潮热。

那一刻,他笑起来究竟有几分真心?沈泽川曾在夜里被惊醒,他坐在原地,像是剥去了皮囊的妖,被流转的月华裹着,他听见了身后的声音,目光那么深,藏着不息的海浪。

他在那时候说起过家,也说起过想回家。

可无论如何,现在都回不去了。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得除了海风声还能听见对方炙热的呼吸和搏动的心跳,他还可以动,这样的距离,人可以比子弹更快,他还有机会掐住沈泽川的脖子,那脖颈太细了,青紫色的血管都隐隐能从苍白的皮肤下透出来,他能折断它,轻易如折断一只鸟儿的脖子。

他出手如闪电,沈泽川躲闪不及,竟真的被他扼住了脖子,周围尽是一片嘈杂的惊呼,而面前的人却连动也不动,端着枪的手没有抖,连眼睛都没有眨,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静像一尊玉做的石像。

情势急转。

萧驰野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森凉可怖,带着鲜血一样的红。他已经分不清沈泽川究竟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反抗也不会。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静止了,他们维持着可笑的姿势,好像生死宿敌在最后一刻也要撕咬对方的喉管,从远看去却像是恋人在亲吻拥抱。

萧驰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又觉得贴切。

他们确实是恋人,现在也要你死我活。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字句含血。

他又太多话想问,你还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我们还能走到哪一步?可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事到如今,萧驰野仍然选择了这个问题,因为其余一切,已无意义。

“我是兰舟。”沈泽川这样回答,就像他第一次回答一样。

沈兰舟,我不骗你,这是属于我的名字,也是我唯一不会欺骗的东西。

萧驰野忽然愣住了。他觉得恨,可这些湍急泣血的恨意又在目光落在那人面上的一瞬间被抹平了,沈泽川那么深深地注视着他,眼睛一错不错。海上的太阳太盛大了,阳光四处逃逸,炙热的像溅起的火星,萧驰野被枪抵着胸口,他为鱼肉,任人宰割,可执人生死的那把刀却看上去就要流泪。

他看上去真难过啊。

你在难过什么呢,他是一个骗子,一个背叛者,可他究竟是谁啊。

沈泽川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温和,“我是兰舟。”

他又一次重复。

他是兰舟,是我的爱人。

萧驰野在那一刻,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无边无涯的悲哀来。

爱恨苦怨,在那短暂的瞬间又一次尽数归结在面前这个人身上。

“快走!快走!”

来不及了。到底是谁在追他,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萧驰野已经无从得知,他松开了手,陷入一片滚烫炙热的黑暗里,闭眼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不知道炙热的究竟是子弹射入心脏而泵出的血液还是落在嘴唇上的那一个吻。

他缓缓地闭上眼,眼前最后的画面仍是沈泽川的面容。

他说,“走吧,别再回来了。下次见面啊,我就要杀你了。”

“”

下次见面。

我们还会有下次见面吗?萧驰野想。

 

民国二十六年秋。

沈泽川重伤萧驰野,带人逃离,确认叛国。

第二个星期,萧驰野从昏迷中醒过来,他的脸和嘴唇苍白的几乎发青,那天他看了报纸的那个版面很久,终于低声说,

“我会找到他。”

 

 

 

 

 

05

 

民国二十七年春。

 

各大世家相继倒台,萧驰野在身体恢复后以强权手腕收拢集中兵权和重武器,肃清上海盘踞的大多势力,终于在国内这一片鱼龙混杂的浑水里艰难淌出一条泥泞的路来。然而死亡的人数更多了,枪战随时都可能在街头发生,整个国家动乱不堪。

人们的情绪在发酵,他们将这些情绪发泄在一个人身上,愤怒的要求其被抓获,并公示处刑。沈泽川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同年二月,萧驰野意外抓获了一个英国军官,他竟留在了这里,甚至爱上了一个女人,和她结婚生子,小心的生活在上海的一间小房子里,晨阳发现了他,并将他带了回来。

军官原本还因为恐惧有些发抖,骤然听到这个问题,陡然奇怪的抬起那双蓝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又狠厉的男人,愣了一会儿才用蹩脚但还算流畅的中文说,“沈总?他还在中国吧,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他在中国生活过几年,中文即使流畅,但仍然不能理解大多数中文的意义,他们对死亡远没有中国人那样讳莫如深,这便更坦然的叫人不能接受。

萧驰野心头剧颤,他几乎瞬间感觉到气血上涌,鲜血就那样哽在了喉咙,半句话都不再能说出来。

他最后是在一个房子里找到沈泽川的,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快死了,但明显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萧驰野分明知道,他确实快死了,没有绝症,或者别的什么,只是他的身体太脆弱了那是天生带出来的疾病,无法痊愈,医生曾经说,这样的人,活不过23岁,今年,沈泽川已经二十七岁。

奇怪的是,萧驰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浇花,看上去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脸上带着某种近乎异样的平和。

“好久不见。”萧驰野说,他的声音很冷,也透着种带着痛楚的麻木。

反而沈泽川很正常,他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

“不是说,别再回来了吗。”

 

他最终还是把沈泽川带了回去,把他藏起来,藏起了一个叛国贼。

沈泽川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并不打算反抗,却也什么都不打算说。

 

这世上,背叛与爱,本就是双生。

 

“沈泽川。”

萧驰野仰望着他,想象着这样的人被压在身下的样子,他要掌控,要他哭喊求饶,那双眼睛里只能有他的影子。

半晌,他用舌头用力抵了抵上牙膛,发出一个沉闷的,算不上笑的音节,阴厉溢于言表,“是啊,我犯贱,瞧上你了,非你不可。”

“你不说,我也找得到。”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场情事,不得不说,萧驰野是一个绝佳的恋人,他细心,也温柔,即使第一次也没有弄伤过沈泽川,他们之间的情事激烈,却从未疯狂到这个程度。

流了泪,流了血。

萧驰野那晚就像是要将他活活做死在床上那样,疯了似的,沈泽川流了血,到后面,他已经连挑衅,甚至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就连带着情欲和难耐的喘息都细微。

萧驰野不肯放过他,他按着沈泽川的手,几乎是将他提起来禁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他无路可退,只有承受,到最后,沈泽川已经不再喘息,他仰着头闭眼流泪,眼尾绯红,浑身都是疯狂的,激烈的痕迹。

那刺激太过了,沈泽川几乎不堪承受的颤抖起来,修长的脖颈弯折出一个濒死的弧度,连声音也某种鸟类那样脆弱的悲鸣,他再也扣不住萧驰野的肩膀,手臂骤然垂落。

这与其说是一场情事,不如说是一场该死的严刑逼供,他昏过去,汗湿的头发胡乱粘在苍白的脸颊上。肌肉还在无法抑制的痉挛,指甲扣进床单里,这样都没有放松。

萧驰野终于停下来,面容上的阴鹜和恨还没有褪去,他从沈泽川身体里退出来,又抱着他去冲洗,处理那些皮肤上狰狞的伤口,又将他放回到换好床单的床上,塞进被子里。他就那样沉默的就这夜色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拾起一边的镣铐重新给他戴在脚腕上。

他睡着了,或者说昏过去,露出的手腕和脚踝都纤细的几乎要被一握折断。

激烈的情事和热水让他面色潮红,可那是不正常的,底色仍是病态的苍白,嘴唇失去血色。沈泽川已经很瘦了,他比以前更瘦,几乎只剩下一层单薄的皮肉,这样睡着的时候,无处不显出种近乎顺从的温和来,再看不出他醒着的时候那些阴狠和疯狂。萧驰野看着他,直到现在也想不出,这样的人,到底怎么能做出这样狠的事情来呢。

他轻轻地躺在侧躺在沈泽川身边,剥开他的头发,又抚摸他冰凉的嘴唇,心里是近乎悲哀的绝望。

所有的伤害和欺骗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那么恨,可只是看着沈泽川的脸,这恨都破碎。

“无药可救。”

他们都泥足深陷,病入膏肓。

他在这恍惚间才悲哀的发现,到了现在,他仍不愤怒,所谓愤怒其实不过来自于最深的恐惧,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沈泽川就要死了,他就要离开他,再也不回来。这样的恐惧真正来自死亡,所以哪怕当年沈泽川离开到英国去,所以哪怕沈泽川当年在船上用枪指着他的头,对着穿着防弹衣的自已打空了弹匣,萧驰野都不曾真正如此恐惧过。

他要死了。

这不过是可以预见的事。

当时只觉得无限悲哀,然而等到萧驰野在漫长的生命里回望他们那些短暂相处的时间,突然惊觉,原来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沈泽川才是平静的,他那么温和,不介意自己对他做任何事,是因为沈泽川本来就是个疯子,他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样的囚禁,身上却再也没有了原本那样不顾一切随时将要抽身的飘忽。

那大概真的是沈泽川曾经想要的生活,无所事事,安静平和。

白鸟落下来。

只可惜,命运只愿意给他不到一年的体验卡,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于一个冬日。

沈泽川的病情飞快恶化,只是短短几天就已经到了一种药石无医的境地,萧驰野找来的医生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进行什么急救措施,因为来不及了,这种病,带着呼吸里也不过是延长生命。

沈泽川躺在那里,带着呼吸机。他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病来得太快了,他和前两天比起来并没有明显的瘦下去,躺在那里,萧驰野总有种奇怪的错觉,他想,就这样停下也不错,就叫他这样睡着,等一个好天气再醒来,那一天可能很长,但他不介意等。

可沈泽川不是睡着了,也不会再任何一天醒来。

那天正是中秋,萧驰野挑选的这个小院子很宽敞,窗开得也大,月亮能完全的照进来。

他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沈泽川被那月光浸透了,连皮肤都带着种晶莹的晶体那样的质地,像是度了层银箔。

萧驰野小心的摸了摸他苍白的脸,轻声说,“你看上去真像仙子。”

或者神明。

沈泽川闭着眼,但他听到了,于是在氧气罩下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意,好像不生气,也不反驳。

他其实已经很难再开口说话了,所以萧驰野并不指望他说话,只是自己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很少提起从前,好像不提,那些痛的,恨的。求而不得的就都能被抹去那样。

事到如今,他们就算是想说,大概也是来不及了。萧驰野想了良久,最终说,“你说,再见面就要杀了我。”

他说完,停下来。沈泽川果然慢慢睁开眼,就连这个动作都叫他做得很吃力,但他不在乎,眼睛和从前萧驰野见过的一样。

沈泽川的眼睛,是他终生所见的,最美的眼睛。

“你要食言吗?”

回答不了。现在。沈泽川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杀他了。

房间里只有静默。

过了很久,萧驰野才垂眸牵住了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又修长,只是冰凉苍白。他凑近了,用确定他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这次,你该答应我了吧。”

“回家吧,兰舟。”

回家吧。

萧驰野说,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流泪。

沈泽川睁着眼,他的声音已经轻如呵气,但萧驰野死死的盯着他,以至于终于分辨出那人在说什么,

他笑起来,缓缓说了一个好。

回家吧。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回家。

沈泽川死于中秋夜,那一天,中秋才刚过第二个小时。

月饼吃不成了。

萧驰野缓缓地,他拨开了禁锢住沈泽川的呼吸机,又贴近他的胸膛,听见跳动,听见终止。

“你真的杀了我啊,兰舟。”

他死后,萧驰野将他的尸体火化,将骨灰撒进了江里,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也是沈泽川所求的纵情和自由。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找到他。

他到最后,终于没再说爱。

 

 

 

06

 

2020年。

 

“策安。”

 

“好久不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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