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策舟]年年

一些往事。


很久以前,那还要追溯到更久以前,萧驰野还不知道沈泽川喜欢吃鱼,他对面前那个盈盈而立的青年一无所知。

萧驰野坐在浪淘雪襟上往下瞧,那天月影横斜,长街上起了片浓雾,往外连近在咫尺的独轮车都不大看得清,独他一个,好像自身便拢了一捧清辉似的,一仰头,面容清明,轮廓明晰。

“晚好啊,二公子。”他说。

沈泽川似乎是畏冷,他披着身大氅,手里捉着个暖炉,连个指尖也不曾露出来,可这样也好似还是冷,单薄的氅衣被冷风裹挟着鼓动起来,细碎的雪沫子银霜似的将眉梢眼角都挂了层白,就那样把皮肤冻红了,影绰绰的从里面透出来。

萧驰野将他看得这样清楚,却又看得这样不清楚。

沈泽川那么站着,站得近,脊背也直,像把单薄易折的长刃,他在笑啊,一双眼也弯起来。

“二公子这么看着我,”他道,眉眼盈盈,“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那样温和,危险,又疯狂。萧驰野想,他当真在笑吗,若真是笑,一个人又怎么能笑得这样冷,眼底的霜和雾纠缠在一起,成了种湍急的寒意。

疯狂的探究与欲望萦心,他弯下腰,眯起眼想将那人看得更清。眼神若是能做刀,沈泽川怕是早就被他剥皮剔骨的剜开那一层皮囊,要掏出里头的真心瞧一瞧,那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萧驰野复又昂首,他单手牵着缰绳,那样的居高临下,似是戏谑,又寒意分明,“吃了你就没趣儿了,兰舟,你这样有趣,”那双眼像是盯住了猎物的狼,下一刻就能咬断面前这人的咽喉,声音也拖长,“二公子可舍不得。”

沈泽川不被吓着,他连动作都不曾变过,只任由他看,歪着头,长发被狂风吹起来,迷了眼。

萧驰野什么也看不到,他看见月亮将他的影子拖长,最后又倏而消失不见。

那一天,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忽然,就那样无端的烦躁起来了。

沈泽川离开了,再见面已经是月后。

咸德帝崩逝后,丧钟长鸣,举国同悲。

然而再如何悲,任谁也被连日的跪拜给消磨没了,萧驰野因着这事连轴忙了数日,回了阒都便得了沈泽川的消息,他洗澡换了身衣服,赶的时候正巧,将那人在面摊上逮了个正着。

小吴和葛青青在他逼迫似的注视下夹着尾巴跑到另一个桌上去了,沈泽川不跑,也不把他当人看,慢悠悠的吃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条,萧驰野坐在他旁边。

这种小面摊的桌子都矮,有点市井街头的特色,客人喜欢在这种摊上凑在一起说点各自家里的八卦,老板懒得纠正,索性真把椅子也堆在一处,他敢摆,萧驰野撩袍也顺茬坐,他身高腿长,甫一坐下便觉得拥挤,连木头椅子夜发出不稳当的吱呀两声,似乎是左边那个凳子腿儿缺了一处,正卡在石头缝里了。

沈泽川挑着面,说:“我吃好了。”

萧驰野“欸”了一声,他抽出双筷子在对方碗边敲了两下,好不讲理道,“吃完。”说罢还要去看人家的碗,说:“兰舟,怎么还挑食呢。”

这面汤虽说是肉汤,那做的清亮,一眼还能看见碗底的那点花纹,沈泽川那碗里少说还有二两面,两片牛肉藏在下面,和葱花一起被冷落了。

吃得少,吃猫食儿似的,萧驰野想,就连上回在姚温玉家里看见的那只猫,保不齐也要比他吃得多。他这么想,眼神又不动声色的在人家身上逡巡一圈,只觉得几日未见,这人竟是又瘦下半分,连衣带都宽松。

沈泽川的筷子还挑着面,闻言便把那一筷子面重新放回去,似笑非笑道,“二公子管得到宽。”

“管天管地,怎么还管着人家吃饭去了。”

萧驰野的面上来了,他倒了醋,又搁辣子,全当没听见刚才那句话道,“口味淡,连牛肉都不喜欢?这店离你们那儿可有一段距离,专门来吃?”

“看样子,你也不喜欢甜的?”他瞥了一眼隔壁正是小吴那一桌,木桌上除了一碗面,还摆了几小碟点心样的东西,大约是天气开始变热,店家根据季节会做些符合时令的点心,通常很受欢迎。

小吴那一桌正放着这样那样的点心,而沈泽川面前就只有干干净净的一碗面。

“来办事,顺道。”沈泽川说,“专门来吃的,怕不是我。”

萧驰野也不反驳,自顾自吃起面来,快吃完才冷不丁的开口,慢吞吞的拖了个长声,“自然是,刚回来,马不停蹄的便赶来了。”“我答了,你还没答,”他又问,好像当真对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多少执着似的,“不喜欢吃肉?不喜欢甜的?”

沈泽川不明白他这么发问意欲何为,面上却眉头也不皱道,“谈不上不喜欢,这家的牛肉腥膻味太大,吃不习惯。至于甜糕,不喜欢甜的不是很正常?”他说,含笑道,“莫非你喜欢?”

“腥膻味说明是好牛肉,是草原上养出来的。”萧驰野说,“这是好东西。”

“好东西,可惜,我便是吃不惯。”沈泽川说,“只能无福消受。”

萧驰野筷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挑拣出来沈泽川碗里剩下的牛肉,他举着肉片,“习惯两次,也就吃惯了。”他抬起头来,深色的瞳孔注视着人,最终把那肉片又放回澄清的汤里,落下去,溅起一点汤汁在桌上。

沈泽川不置可否道,“是吗。”他撑着凳子,温声笑,连声音都是缓的,手里的铜钱叮叮当当的响起来,被他又码成整齐的一摞推到萧驰野面前,“得你吉言,二公子慢吃,这顿我请了。”

沈泽川背身走了,小吴和葛青青紧忙跟上,只留下萧驰野看着桌子上那一叠被摞得整整齐齐的铜板,主人离开没多久,尚且带着连风也吹不散的体温。

一句话,真假参半。

沈泽川最初其实也喜欢吃肉,他年少时的喜恶远比现在明晰,那时候,他跟所有小孩儿一样喜欢吃肉,也爱吃些点心糖糕,那时候,大街上有时候也有买凉糕的,他和纪暮便缠着纪纲要买,凉糕可以拿着,边走边吃。那时候沈泽川很喜欢这些东西,吃到就觉得高兴。

端州东临边沙,也靠近粮草道和港口,常有各种新鲜玩意儿运进来,然而它本身地势不低,气候又寒,百姓喜爱在冬日里吃辣,或重油盐煎炒烹饪,这个习惯便一直留下来。纪纲从前总能买到刚进关的新鲜牛羊肉,带回来就叫花娉婷来炒,师娘手艺很好,能做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来。那时候他们家并不有钱,这些牛羊肉并不能经常吃到,于是年少时,逢年过节便是沈泽川和纪暮最期待的时候,那时候的肉不用省着吃,多出来的肉会剁成肉馅包饺子和包子。

那时候,沈泽川还很爱吃这些东西。

后来,一切就都不再有。

师娘死在那场大火里,沈泽川忘不了,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忆起那时候的场景。纪暮就快要死了,沈泽川背着他往前爬,身下是数不清的尸体和冰雪,纪暮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炙热的像燃烧的火焰,沈泽川想哭,可那些眼泪让皮肤皲裂,稍微一蹭就留下道刀割似的口子,于是他再不敢哭,只能往前爬,每动一次,他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插进兄长身体里的箭矢动一动,狰狞的剐出一部分血肉。

那条路太长了,一眼也望不到头。

他在走,又或者前进只是他濒死前的幻觉,漫天风雪如刀,天地岑寂。那些尸体早已经死了,又在这幻觉中呼啸着活过来,像是要把他们彻头彻尾的埋葬,沈泽川害怕极了,他喘着气跟纪暮说话,手在抖,嘴唇也抖,早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怕。

他忘不了纪暮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回家,师娘包了饺子在等他们回去。

可哪里还能回去呢。

纪暮死了,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体和雪原里的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一样僵直,沈泽川觉得背上重逾千斤,他踉跄的跌倒,爬不起来。他抓了一把雪,发狠似的抹在脸上,又塞进嘴里,腥甜的叫人作呕,已经分不清塞进嘴里的究竟是血还是雪。

哪里还能回得去呢。他从血海尸山的地狱里爬出来,就是复仇的恶鬼。

沈泽川在这场梦魇里轮回,逃不掉,忘不了。他在漫长的磋磨里失去了回溯时光的勇气,于是纪暮满是鲜血的面容也成了面目可憎的骷髅。他在那场梦中死去,又活过来,有时候午夜惊醒,沈泽川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经死去。后来他终于意识到,他还活着,宿仇未除,痛苦未尽。

昭罪寺里,那时候他们缺衣少食,什么都没有,沈泽川在年关生了场大病,萧驰野的那一脚险些要了他的命,这场病也是要命的,他躺在草席上,潮意顺着干草攀进骨缝,只动一下也觉得疼。

阒都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又急,下了几年不见的大雪,外面风雪呼啸,将他生生拖回了那噩梦,沈泽川的热起得快,整整一宿都没有退,雪水融化了,顺着瘦到几乎要凹陷进去的脸颊又淌进脖子里,激起一个冷战。纪纲托葛青青从外头带了碗热汤饺子,那时候,这种热食是难得的,齐惠连和纪纲一个也舍不得吃,端着一整晚,把饺子弄碎了活着汤一口一口喂给他。

沈泽川昏昏沉沉的,肉汤就那样生生哽在喉咙里,他咽不下去,也不敢吐出来,每一个饺子咽下去,他就会想起梦中的纪暮,他叫着川儿,说想回家,想吃娘包的饺子。

他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雪里,再也回不去,师娘也死了,死在大火了,连恨都来不及。

肉汤活着血被吞咽进去,沈泽川闭着眼,那些东西像淬毒的刀,把喉咙和胃也捅出血淋淋的空洞,他在寒夜里再忍不住,跑到外面将那点东西生生呕出来,喉咙里好像真的有伤口似的,吐出了吃的还不够,又一口血也呛咳出来,落在地上。

好腥啊。沈泽川想,肉,怎么这样腥。

那以后,他不再喜欢吃甜食,也很少再吃肉类。

***

淳圣五年,离北王携王妃进宫面圣。

说是面圣,实际上也就是年关将近,专程来吃一场家宴,大年初一,沈泽川在白日宴请群臣,晚上便留给家宴。这种大型宫宴说到底就是做样子,没什么正经吃食,连点心都华而不实,能看不好吃,大家灌了一肚子冷酒冷茶,知道皇上有事,自己也乐得提早放一个大假,不到两个时辰便各自有眼色的退了,费盛孔岭几个近臣也心知肚明,在二爷的眼色下一早便贴着墙根儿告退,有什么天大的事也得等明儿午后再说。

沈泽川总算落了个清闲,席间给纪纲布菜倒酒,难得放松。

萧既明此行是带了离北特有的马奶酒和新鲜的牛羊肉,特意交代了御厨不做处理就端出来。从前沈泽川也去过离北,但那一次的牛肉是做过处理的烤肉,基本上没什么味道,不如这回这么原汁原味。

陆亦栀给萧洵夹完菜又给沈泽川夹,她对沈泽川总有种说不出的怜爱,看着人总觉得瘦,好像声音大点都能将人给惊着,这种印象由来已久,是以哪怕这两年沈泽川被精心养的身体好了不少,人也不那么消瘦,陆亦栀每次见人都想要不听投喂的习惯也很难再改过来。

沈泽川接受的很顺当,他在陆亦栀眼里向来有种乖巧滤镜,笑起来也温和,“谢谢大嫂。”

然而陆亦栀的筷子还没收回来,一边跟纪纲师父喝酒的萧驰野就急匆匆的转头过来道,“哎呀大嫂!”

陆亦栀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这是咱家自己带的吧,”

陆亦栀点头笑眯眯道,“好在是冬天,还新鲜呢。”

萧驰野也点头,趁着陆亦栀转头同萧既明说话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只碗推到沈泽川面前,净手之后悄悄地在底下捉人家的手腕,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吃这个,给你挑好了。”

沈泽川方才在跟师父说话,还没来得及看他在做什么,此时低头惊奇道,“你什么时候剥的。”

那碗里竟堆着挑好刺的几整块鱼肉和完整剥壳的虾肉蟹肉和几块看上去处理好的肉,沈泽川梭巡一圈,竟没在桌上看到这道菜,萧驰野刚才分明正跟纪纲师父喝酒,沈泽川跟他挨得这么进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干的。

萧驰野笑了,小声同他咬耳朵,“臣给皇上的,自然要特殊。”

沈泽川眯了眯眼睛也笑,偏头悄声道,“侯爷怎么还开小灶啊,这道菜,我怎么不见是哪位御厨做的。”

萧驰野说,“皇上不如尝尝,味道好,就赏。”

沈泽川略一挑眉道,“好啊,既然这样,先定个赏赐,黄金千两如何?”

外头飘落几蔟雪花,很快就在堂中被融化成水,晶亮亮的反射出一点圆月的影子。此时酒过三巡,没有人看这里,萧驰野偏过头,倏的凑过去,他们挨得太近,他的嘴唇就那样轻轻的擦过沈泽川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将那青玉坠子似乎也推得动了动。

众目睽睽之下,好像偷欢,那叫人无数躲藏的亲吻笼罩了他。

沈泽川好像被这呼吸烫着了,他做起了个后退的动作,又被萧驰野炙热干净的气息包裹的密不透风,那手臂横在他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的轻抚着,成了种秘而不宣的调情。

“臣斗胆向陛下讨赏,”萧驰野说,“今晚,试试上次看到的那个。”

暧昧的气息炸开来,将沈泽川震得哆嗦,半晌他才闷闷的笑起来,那笑声闷在胸腔里,只给萧驰野一个人听见。他是天生调情的一把好手,眼眸流转间都是隐秘的欢愉和蛊惑,呵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成云似的白雾,他似笑非笑,连作恶也带着风情,“好啊,爱卿要了,朕怎能不赏?”

那一双修长的手指在掌心里不安分的滑动,萧驰野记起那双手,指甲被修剪圆润,攥紧的时候会留下一片红痕,潮湿的热意,无处遁形的情欲。

然而面前这个坏人却已经见好就收,他抽回了手,飘飘然将目光重新放回了盘子里的食物,纪纲正巧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疑惑的问了一句川儿,沈泽川便朝他笑,那笑容好不纯良,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萧驰野一个人的一场旖旎幻梦。

好啊,沈兰舟,管杀不管埋,好薄情。

纪纲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人,他指着沈泽川的盘子疑道,“川儿,这肉是哪儿来的?”

沈泽川不说话,纯良无辜的看了一眼旁边的萧驰野,他这一句话,桌上的几个人统统看了过来,萧驰野被这个坏人推上风口浪尖,没法子,只得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承认自己给陛下私开小灶。

二爷做饭也好,二爷什么不行。

被发现了,小灶便不是小灶,萧既明陆亦栀两人对弟弟还会做饭这件事大为震撼,并表示一定要尝试一下,于是萧驰野只得命丁桃把后厨的几道菜都端上来。

他的手艺定然比不上御厨来得细致,味道也只是寻常家常菜的味道,但每一道食材都是按照沈泽川的口味处理的,炙烤羊肉被处理的没有任何腥膻味,鱼被剃了刺,炖煮几个时辰,汤里还能看到奶白的豆腐浮动,虾球金黄,各个圆润饱满,糖醋翻炒过,裹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比起御厨偏做的花哨做法,萧驰野这几道菜更普通,但香气也更明显,处理的细致,足可见用心。

纪纲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道,“川儿这两年口味变了。”

沈泽川盛汤给纪纲,闻言歪头轻声道,“也没变,川儿还是喜欢师父的手艺。”

纪纲接过碗,鱼汤的奶白色很重,却也异样的澄清,他低下头就在那里面看见了沈泽川的面容,他并不怎么变了模样,从小到大也不过是五官长得更开,墨色愈浓,秾丽如被霞光晕染铺陈的长空。

就现在,他其实并没有在笑,可那模糊的倒影里,沈泽川的眉梢眼角都好像挂着浅淡的笑意。

纪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沈泽川还年少时,纪纲见过他的孩子毫无忧虑的模样,也见过后来他满身鲜血和杀意的样子,那时候他方出昭罪寺,怀着锋利尖锐的仇恨,恨意像刀,生生也把他磋磨成这世间最锋利的刃,他无主,也无柄,要斩杀所有的拦路人。沈泽川在他们面前总是尊敬又温驯,可纪纲看得出来他的阴戾和尖锐,也闻得到他身上那样浓郁的血腥气。

他把自己当成刀,可无主的刀哪怕再锋利,最终的宿命却逃不过折断。

沈泽川不畏惧受伤,更不恐惧死亡,他在锋利而尖锐的痛苦里得到喜悦,那时候,仇恨才是养分,叫他活着,叫他往前。

要怎么办呢,纪纲想,可他想了很久,一头撞进了死路。

后来,再后来,沈泽川忽然慢慢变了。纪纲在他们坦白的那一天才知道,是萧驰野,他做了沈泽川的鞘,做了这世间最能保护他的盾。

纪纲看见沈泽川的变化。他看见他的孩子眉目舒朗,连目光都温和。

或许,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想,纪纲倏而便有些感慨,多年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这样安静地和沈泽川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身边都是欢声,这个他曾经爱极也恨透的地方,此时却真的成了能够容身的归处。

海晏河清,修文偃武。

沈泽川曾是撕烂着天地的利刃,可他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皇帝,是这座皇城唯一的主人,他早已有了容纳苍生的心绪。纪纲曾经为他想过很多未来,想来想去,最终也觉得,大概,再不会比这更好。

日月共生,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刻,纪纲这样清晰的意识到这样的契合。

“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你爱吃糖醋的,”纪纲笑了下,拍了拍沈泽川的手背道,“那师父下次再做给你吃。”

沈泽川也低笑一声,他看了一眼一旁正和大哥喝酒的萧驰野,“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这世上有这样多人,沈泽川却并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

他后来仍对食物并不大感冒,萧驰野为了喂胖他,到处搜罗了新鲜菜谱,有时候交给御膳房,有时候自己做,热衷于试探出沈泽川更多的口味,日子一长,这都快成了萧驰野的某种习惯。

这种习惯最初还要来自于当年。

很久之前,在他们还不曾安稳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沈泽川生着病,那时候也是冬日,萧驰野搂着他坐在暖炉边上,连人带被子,几乎要将他整个儿裹进怀里。沈泽川刚喝了药,正醒着神儿,被他这么按在怀里摇,摇得昏昏欲睡,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见萧驰野的声音,他问,“想吃什么?”

在病中,萧驰野总是喜欢有一搭没一搭的哄人,这时候,他们总是没什么主题的,大多都是些囫囵话,沈泽川早已习惯了萧驰野突然会问这些问题,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回答就又听这人自说自话的苦恼着说,“问了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又亲吻沈泽川的发顶,声音好低,被暖洋洋的热气烘着,好像能从里头听出点潮湿的难过来似的,“我怎么这样不了解你啊,兰舟。”

沈泽川靠着他的胸膛,想笑,又想哭。

沈泽川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人,两人相爱后,萧驰野不费什么力气的便知道了他喜欢吃鱼,可这并不是全部,那时候沈泽川对口腹之欲已经并不怎么在意,他用膳,更多时候只是因为这是必须的,所以吃东西也并不讲究,清粥白菜可以吃,糠咽菜馒头也能咽。

直到后来,萧驰野同他吃了很多顿饭,这才终于从他的一点并不明显的选择里摸出点名头来,——沈泽川其实对清淡偏甜的菜并不怎么钟爱,他偶尔会更喜欢咸辣的菜式,重油盐也可以,偏爱面食,并不怎么喜欢米类。

然而这些,当真要去问本人的时候,沈泽川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上面的那些也不过是简单的偏好。

萧驰野或许是以为他睡着了,晃着晃着,好似抱怨那样的叹息,“我总是不懂你。”

半晌,沈泽川忽然开了口,声音还带着不明显的嘶哑,笑意却清晰,“我也不懂。”

“是你在探索我啊,阿野。”

“你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包括我自己。

他感到怀抱收紧了,那爱意密不透风。

然而萧驰野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给沈泽川夹虾球,又一次偷偷的握住爱人的手,这个抓握像是一种隐秘的拥抱,收缩在那一方袖袍交叠的狭窄空间里。

“过一会儿,外头就要放烟花了吧!”今日守岁,萧洵正兴奋地跟身边的丁桃历熊扳着手指等,距离子时大约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萧驰野仍有些害怕师父,他不知道刚才两人说了什么,心中仍然忐忑,但他忍不住,于是只好悄悄的同兰舟说话,

“新年快乐,平安喜乐,”他顿了一下,笑容快要溢出来,不动声色的同沈泽川做着口型。“夫君。”

宫墙外正炸开了盛大的烟火,星点火光在空中慢散开来,像是将要划过的流星,沈泽川几乎要大笑起来,他攥紧了那只手,爱意在这片喧嚣里也如烟火在胸膛炸开。

“新年快乐,平安喜乐,”他眯起一双含情眼,在四散的烟尘里听见彼此的心跳,爱意藏在里面,又逃逸于空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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