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策舟]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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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畏冷]

 

幕帘微动。

沈泽川不爱从前那些厚重的垂帘,绒布外挂着层叠的帷幔,太厚,透不进风,也透不进光,随时垂在那里,来来回回的人声也不能惊动办法,总以为是死了。宫中无人知道,而萧驰野却明白。从前那些宅子,沈泽川对旁的布置大多无所谓,独独会略扫上一眼寝屋的幔帐。

那些层叠的东西死气沉沉,把整间屋子摆弄成密不透风的状态,沈泽川厌恶那些令人窒息的陈设。可他又像是猫,喜欢暖和又安全的地方,睡着的时候却喜欢找一个狭且窄的地方,被子规矩的从头盖到尾还总是蜷起身,那是因为冷。

并不是天气冷。

萧驰野有时候晚他一些睡,看见外头的那一部分卧榻已经被他自觉地让了出来,只侧躺,身朝外,眼分明闭着,人也睡着了,这姿势却总是让人觉得他没睡,正等着似的。

萧驰野总是在这个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地坐在旁边,搓热了手心贴上爱人的额头,人熟睡的时候气色大多会比平日更好,沈泽川平日总是苍白的嘴唇微张,侧颈似乎晕染那样的红了些。他睡得沉,感到人来了也不会醒,只是本能地贴近他,这已经是近几年的事了。——早些年沈泽川睡得很轻,除去被折腾的实在累了,外头哪怕有些风吹草动也会醒,这一宿常常便不大能睡了。

他心软的不行,可掀开被褥上床的时候哪怕再小心也总要灌进些凉风,沈泽川总是在这时候很容易醒,哪怕不醒也要蹙眉蜷身,身体甚至细微的打战,像是冷了。萧驰野头一次发现是在五月末,彼时中博已将近如夏,日头晒了一天,不下雨的时候夜里盖一层褥子也要热,沈泽川白日同他说热,府君才五月便贪凉,和姚温玉分吃了一整盘正冰好的葡萄,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一颗不剩。白日热,夜里温度大差不差,绝不至于盖着褥子还觉冷的地步。

萧驰野打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起热,又或是白日那盘没看住的葡萄下肚给冰得闹肚子,当即毛都要炸起来,皱着眉小心去沈泽川的额头,然而掌心才一贴,沈泽川仿佛找到了什么,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呼吸从之前的急促重新变回平稳而均匀。萧驰野从那天起便彻底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连着观察了几日,他终于在某一日看到纪纲的时候乍然明白,沈泽川并不是因为真的冷,那只是他的习惯。——从前在昭罪寺留下的习惯。

沈泽川在昭罪寺没有一日不是冷的。

他活下来,浸泡在那些血和火的仇恨里,疼痛被刻进了骨血,顺着每一次呼吸抵达心脏。他无数次梦见那场永不停歇的大雪,梦见雪夜里流尽血的纪暮和哭喊无助的自己,梦见大火里的师娘。

沈泽川蜷起身,因为刺骨的雪和恨都磋磨着他,那是无处不在的疼痛,所有哪怕酷暑,风将他带回那个梦,叫他本能地要忍受哪怕现在已经根本不存在的痛楚。

他的兰舟在那场大雪里,没能回来。

萧驰野心尖儿瑟缩着疼,他把沈泽川捞进怀里,动作有些凶狠,甚至带着某种逼迫的意味,沈泽川没有醒,他本能地在梦中抵住了爱人的胸膛,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这密不透风的墙上。

萧驰野的掌心扣住他的后颈,又顺着单薄的寝衣向里,抚摸似的顺着光洁的脊背。沈泽川在他怀里微颤,疼痛被一种隐秘的欢愉取代,他似乎是痒了,想要往前躲,可前面也是萧驰野,避无可避。

呼吸乱了,变成种似求饶那样的低哼。

萧驰野看着他颤抖,因为这样的爱抚而战栗,最后又归于平静,他尝到了愉悦的滋味,不为人知的侵犯和占有。

沈泽川是他的,连呼吸都是。

他在铺陈的夜色里亲吻爱人的额头,拥抱着他,一次又一次顺着沈泽川单薄消瘦的脊背,瞳孔愈深。

沈泽川在这样的抚摸里醒了过来,他没办法像常人那样很快从梦中清醒过来,必须缓很久才能勉强坐起来,他睁了会儿眼睛,半晌才说,“怎么了?”

萧驰野并不说话,只将下巴抵在爱人柔软的发旋上,声音从上头传来,带着种沙哑的音色,“怎么不盖被子,半夜给你冻着了。”

沈泽川将醒未醒,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上,摸到一片温热干燥的皮肤,指尖在那上面摩挲,他偏坏心眼的说,“冻着?”

“分明是湿了。”那声音被故意从鼻腔里传出来,带着种懒散的引诱。

萧驰野不为所动,捉住了那只手,带着厚茧的掌心摩挲,“兰舟,又来占我便宜。”

沈泽川这一番折腾,没清醒一点,反倒是更困了,他闷闷的笑两声,撤了手,却拿胸膛去换,两个人便在没有空隙了,“好啊,二郎这么说,我便要占个够。”

萧驰野不动弹,只说,“二爷这便宜可不白占。”他凶狠似的贴在沈泽川耳边同他咬耳朵,危险的说,“明儿得用碗药来换,府君喝了,二爷这便宜可劲儿占。”

沈泽川在清凌凌的月光里眯起那双含情眼,他仰起头,萧驰野能看见他轮廓优美的侧脸,两人挨得太近了,有一瞬间,萧驰野以为他要亲吻自己,可这薄情人下一秒便又将头收了回去,一整个儿重新埋进人家颈窝的地方,声音闷闷的,鼻尖也红了,

“不要。”

药是个老郎中开的,他很会调养身体,也不用施针,只开药。萧驰野对这个方案是万般满意,可偏偏药性越好,煮出来越苦。那枯味儿闻着都叫人犯恶心,丁桃每每煎药都要蒙着个布巾,恨不能吃一袋子糖再去,煎个药,苦味儿能飘出个十里地。

煎药尚且如此,喝药可想而知。

沈泽川起初喝都喝不下,他怕苦,苦味儿刺激胃,沈泽川头一回喝,一时间没个反应,险些连胆汁都吐出来,嗓子也坏了两天。

萧驰野心疼他,药却不得不喝。连哄带骗的喂他喝下去,沈泽川得过许久才能勉强缓过来。

便宜没少占,报酬却又不给,好坏的人。

萧驰野哼笑一声,看透他似的,身体却一点没动。窗户没关,只有风吹动了轻垂的幕帘,萧驰野不放开他,沈泽川也同样不挣扎,静默无声的又睡过去。

他睡了,萧驰野却仍睡不着,这回倒是没有闹他的心思,只是看着爱人略苍白的嘴唇,他忽然发愣的想,其实给沈泽川喂药并不怎么困难,所谓哄劝,不过是无力的减轻一些喝药的难熬。

他知道沈泽川怕苦,头一回他需要长期喝药而自己又没办法陪在身边的时候总不放心,连丁桃都不放心,干脆留了骨津在沈泽川身边。半个月后骨津据实说了,这些日子,沈泽川没有缺过一次药,有时候忙着处理案务,眉都不皱的仰头喝了。

萧驰野亲自尝过那药,也见识过沈泽川头一回喝药的情形,他知道药多苦,怎么难以下咽,他彼时只觉得心头酸胀,又哽的不能说出话。

 

 

02

 

[苦药]

 

 

他的兰舟最怕苦和疼,可他这一生却好像被这两个字浸透了,沉在骨子里,无论如何也逃不开。

 

阒都雪停,天光磅礴,晴日高照。门外有扫雪规律的沙沙声,沈泽川下了朝,不等歇便有人通报孔岭求见。沈泽川叫人进来,孔岭进入议事堂,皇帝下了朝便不乐意穿平日那些衣服,一身常服宽袍,拢着带绒领的氅衣坐在主位,世子萧洵正站在他略下首的位置,少年目微红,声不高却带着气闷,显然是仍没过去今日朝堂上的那点事儿,走进了听,果真听见萧洵愤懑道,“茨州连年匪患,今年又被大雪压塌了民舍,天灾如此,冬日几乎颗粒无收,百姓本就流离失所,竟仍有人要求征收赋税,拨下去的银钱是收入了地方官的口袋里,他们不管,反倒是紧盯着各部的错处不妨,互相攀咬,都想着归功!”

一到年末事自然忙,每年争来吵去,说到底也就是那些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平时瞧着弱不禁风,走来上朝都得歇半天,真吵起来是毫不逊色,声嘶力竭,动不动就臣死谏,给沈泽川听得不胜其烦,从左边耳朵倒出来一打陛下,右边耳朵倒出来一打王爷。

沈泽川如今是天下共主,他收归南北三境旧部,四境土地,天下五十六万大军尽收麾下,又有萧驰野挂帅阒都,刀挂堂前,边沙十二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眺望茶石河畔远处富饶的土地,那是沈泽川的土地。然而日子摆在这里,偌大的王都就有数不清的心思,数不清的问题亟待解决。

萧洵还太小了,他仍会为这样的事气闷不堪,他看不透,孔岭却在很早以前便知道。

沈泽川不在乎群臣面红耳赤,争论不休,他们早早便待在了自己应该留在的位置上,这朝堂便如棋盘,群臣如棋子,沈泽川是执棋之人,他悄无声息的调动他们的位置,叫他们互相牵制,构建制衡。皇帝高坐明堂,睥睨群雄,天下各处都有他的眼睛,帝王心术,纵横捭阖,没有人在这盘棋局之外。

天下枭主都有雷霆手段,沈泽川是一个好君王,可他也有的是刀,朝臣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心思,这整个阒都从始至终都在沈泽川的掌握之中。但他并不介意萧洵的焦躁,他尚且年幼,这是他成为一个皇帝该走的路。

孔岭曾问过沈泽川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并不直接告诉萧洵这些道理,那是一年前的事。

这前殿分两片,中间有镂空雕刻的屏风和幕帘挡着,从里头能瞧见外面,外面往里看,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夏日太热,沈泽川索性叫他们三个在外头纳凉,也好做先生留下的课业。

当时萧洵比现在还小,未过十五岁生辰,课业未成,夏日闷热,他正悄声跟一旁的丁桃历熊讨论下了课之后要吃什么冰,萧驰野托人才给沈泽川千里迢迢的弄了点新鲜的荔枝回来,皇上还没来得及吃,先被一圈小的盯上了。

侯爷半点不让,守着盆鲜荔枝去蒂剥皮再取核一鼓作气,他这两年葡萄橘子的一样没少剥,自个学了套剥水果的好方法。白莹莹的果肉躺在冰块上镇好,吃起来方便。

沈泽川瞥了一眼那三个小的,又看一眼埋头苦剥的萧策安,折扇推了半面,遮住两人的面孔才笑吟吟的悄声道,“萧皇后,好贤惠啊。”

萧驰野看他一眼,故意道,“皇上喜欢,今日不如翻臣妾的牌子?”

皇上一挑眉,空闲的手在皇后脸上好一通占便宜,“可我今日答应了贵妃要去他哪儿,这怎么成?”

萧驰野仗着那既有帘子又有扇子,还沾着甜腻汁水的手指抵着沈泽川的唇舌搅动,沈泽川笑起来,他顺从的微张着口,牙齿咬在那指尖,舌轻轻一卷便将那点汁水咽了,含糊不清的笑,眼角微微挑起一个引诱似的弧度,悄无声息的做着口型,一字一句道,“好甜啊,策安。”

萧驰野忍不住手上用了些力道,惹得人闷哼一声,他不再忍了,凑上去含住沈泽川柔软的嘴唇,另一只手接过沈泽川撑着的扇面。一炷香的时间,那扇子才撤。

皇上面色无异,眼尾却带着种潮湿的红,他似怒又似笑,眼底却晶亮,“萧策安!”

萧驰野擦净了手,拿着快帕子给皇上抹脸,伺候全了才闷笑道,“皇上总去瞧贵妃,还不许臣妾难受吗?”

他二人整理好了,这才掀了幕帘,叫孔岭到近前来询问。

他们当日学得便是治国策论。

萧驰野跟陛下那里得了趣,心里正舒坦,现在老实剥荔枝给皇上赔罪,见他来了先道,“听说洵儿今日上着上着还生起气来了?怎么一回事?”

孔岭给两人行礼落座,闻言道,“今日世子听闻几朝臣在堂下不顾颜面的争吵,只为了争些蝇头小利,又听户部兵部争执不下,世子聪颖,猜出了那两处的心思,为着这个生气。”

“你教他,只将其中利害讲明便可,他若还是闷着,也不用再劝,他总能想明白。”萧驰野听完,将一只剥好的荔枝喂给沈泽川,“若总是如此情绪化,那便是沉不住气。”

沈泽川手中折扇微偏,扇骨轻敲萧驰野的臂弯,弯眸道,“说到底,洵儿也不到十五,莫要揠苗助长了。”

萧驰野偏头看他,只一眼,他便明白了爱人所有未尽之言。十五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

他要教导萧洵,却不同于齐惠连的方式。

他们那时候过得太苦了,日夜惊惶,宿仇血恨,朝不保夕。齐惠连教他,他的每一句话里浸着血,沈泽川咬着牙学,他把自己打磨成能撕裂这烂天烂地的利刃,他会成为中博过境的寒风。

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

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笙歌鼎沸,千里同风。萧洵会成为最好的皇帝,儒雅温和,文韬武略,既有广纳贤才之心,亦能有治世之能,萧洵需要时间,而现在,他们不缺时间。

萧驰野垂眸,之前搁在两人中间的那碟子荔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一边去,宽袍广袖下,他握住了爱人微凉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将沈泽川的手合拢在掌心里,那是一种侵占,是隐秘的亵玩,也是占有和安心。

谁也没察觉,沈泽川不动,只是笑。

孔岭合折称是。回过神,将呈上来的折子递到沈泽川案头。他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好,只是揉了揉眉心。萧驰野前日启程处理了些军务,又有巡防,接下来两日都不在阒都,沈泽川身上的气压都低了些,既有烦闷,大概又掺杂了思念。

“各州府衙自然有官官相护的事,彻查污腐是大事,要得就是直言不讳,丝毫不得马虎。”沈泽川说,朱笔圈在茨州的粮草道上,示意萧洵跟着自己想,世子正要点头开口,门外突然传来笃笃两声。

“陛下。”丁桃把幕帘掀开条缝,他早就跟在沈泽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到哪儿都比之前稳重了不少,可现在却好像打回了原型似的,一张娃娃脸皱巴着,恨不能自己的手臂干脆从身上给折断了,让它们自个儿给皇上端药去。

“药煎好了。”他腾不出手来捏鼻子,只好闭气,声音闷乎乎的,“请皇上,世子安。”

药味儿太冲,议事堂地方小,冬日殿中要燃红萝炭,搁清水不够,门窗也不敢关死,就是防着炭火燃烧之后的那股熏人的味儿,萧驰野便吩咐宫女在皇上议事前先将殿里烘暖,炭火放在外头维持着里面这股热乎气儿。这样内殿就比外面要热上不少,药味儿被这热气一烘,窜得满屋子都是。

萧洵正站在沈泽川身边学着处理案务,他到底还小,乍一闻这个气味,瞬间瞪大了眼睛掩鼻,眼见陛下面色不改的叫他端到案上。沈泽川拍了拍萧洵的后背温和道,“你同桃子出去玩一会儿,等味道散尽了再回来。”

萧洵有些踌躇的盯着那碗苦汤,深褐色的汁液熬了太久,质地都有些偏向浓稠,他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洵儿不走,看二叔叔喝。”

沈泽川顿时失笑,心道萧策安这到底是嘱咐了多少间谍盯着,两个人都捂着鼻子,瞪着眼睛瞧他喝药,场面一时间好笑。不过是半碗药,他哪怕喝得习惯,真到喝进去的时候也忍不住发难,沈泽川硬着头皮喝完,皇上不好在孩子面前吃糖,暗自忍了,叫人把药端下去,顺便开开窗户散味儿。

这味儿散了少说有一炷香的时间,堂内的气味散干净了,只剩下一点还沾在沈泽川身上,刺鼻的苦被吹干净之后便成了种浅淡又温和的药草味,比起苦,更趋近香味了,就像是他整个人都被这点药腌入味,药香就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萧洵望着沈泽川,忽然明白了从前在二叔叔身上嗅到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好闻气味是什么。他记得过年,才从沈泽川营帐里出来,二叔带他骑马,他在草原上大声喊道,“二叔叔身上好香,那是什么?”

方才沈泽川送他们出来,半合扇子抵着萧驰野的胸口,戏谑道,“二爷偏心,只教洵儿。”

萧洵那时候太小了,哪里听得出两人正是在调情,自告奋勇的牵着沈泽川的袍子说自己也可以教二叔叔。他就是在那时嗅到了沈泽川身上顺着风飘过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偏冷的,又带这种草药的香。他从未从任何人那里闻到过这种味道,连母亲身上都没有。

离北的风太大了,把一个句子吹得歪七扭八,萧驰野听不清,他就打马过去在二叔耳边又大喊一遍。

萧驰野似乎是顿了一下,他勒马,浪淘雪襟就慢慢的停住了,它垂下头,马蹄在海浪般的密草上蹭了几下。

萧驰野最终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牵着缰绳叫浪淘雪襟往回奔去,大境就在眼前,他们却不再往前走了,而是一路奔回离北,将近快要到的时候,他被萧驰野带下来,浪淘雪襟跟在主人身后慢走。

萧洵有些迷茫的看着远处的喧嚣,他不明白萧驰野的反应,只是敏锐的觉察到一种近乎浓烈的,急切,又混杂了悲伤似的,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问错了话。年幼的孩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道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的不再开口,亦步亦趋的跟着往回走。

他看见不远处等着他们的沈泽川。他站在那里,旷野的余晖和已经落幕的深蓝在他身后铺陈开,把面容和发丝都染成种绒绒的金色。宽袍被风吹得鼓动起来,他太瘦削,脊背笔直,站在那里就像是要被这阵风吹走似的,猛在空中盘旋几圈,不像是对待萧驰野那样俯冲而下,反而是半空扇动翅膀,让自己小心的停在沈泽川伸出的手臂上。

他看见了两个人,于是笑起来。白鸟停落在那里。

萧驰野急走两步,大笑着一把将沈泽川抱起来,这一抱,几乎是让他坐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这对他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沈泽川也笑起来,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四处无人,只剩炊烟。萧驰野抬起头,像狼崽一样向爱人索吻,萧洵的脸腾一下红了,他转过头,装作看不见两人肆意的亲昵。

猛习以为常似的扑起翅膀停落在一边的横栏上,目不转睛的歪头瞧着他们。

从前萧洵总不知道那香味从何而来,却不想是在今日知道了。

萧洵皱着脸轻声道,“二叔叔总是喝药,喝得人都苦了,人都好了,怎么还要喝药?”

“洵儿心疼您。”

“他也心疼我。”沈泽川闻言笑了,顺手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药喝了才能好。”

不喝,不知道萧驰野要心疼成什么样去。

这具身体始终是萧驰野的心病,沉疴难愈,始终放不下。

苦药入喉,苦得是萧驰野,不喝呢,又成了沈泽川心疼了,他不做这般赔本买卖。

 

 

 

03

 

[刺青]

 

 

宫中院后早在秋日起便动工了一处天然汤泉,那地方是早就有的,原本是永宜年间,在这个皇宫还姓李的时候便有了,只是后来天下大乱,皇宫众人也几度更迭,无人去用,这地方就荒废下来,萧驰野一早动起了这天然汤泉的主意,终于在秋日得空的时候差人清理新建,紧赶慢赶之下,终于赶在冬日最寒的时候竣工。

汤泉是天然形成的,只人工修了几节白玉阶方便人踩下去而不至于磨伤,循环温热的池水源源不断的更迭,老远便能看得见这里氤氲的白雾。萧驰野骨子里是旷达桀骜的人,可其实从不缺那些细致的享乐,也有世家公子那些风雅的意味,往前他初入阒都,风流佻达的纨绔子做派不可不熟悉,做出来也是应心得手。现在一心扑在沈泽川身上,想给的都是最好的,这些事情做起来也不觉繁杂琐碎,往东便移栽了片灼灼的海棠花树,近处有花枝垂落,远眺青黛远山。

萧洵自小便长在离北,后面来了阒都,用得也大多是浴桶沐浴,头一次见到这样大的汤泉,他牵着沈泽川的手,小狼似的围着汤泉转了圈,蹲下身去拨汤泉水,回头道,“二叔叔,正放好了水,现下刚好。”

萧驰野当下人不在阒都,他也不愿耽搁,嘱咐太医配好了泡药浴的方子,念叨着叫沈泽川隔日便去泡,这还不够放心,又盯着萧洵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太医催的勤又多,惹得萧洵现在就快要把这件事习惯成个条件反射。

沈泽川好笑的将折扇和外袍交给丁桃,他知道要泡药浴,没穿繁琐的衣服,里头穿了件单薄的里衣,披一件氅衣便出了门,这时候一脱便能下水。温泉水要比平日沐浴的水都要更热些,水将要浸到胸口,他提前将长发束了,此时衣料浸水,沉悬在身上,将沈泽川细瘦修长的身型都勾勒出来。

他原本就因为久病而身型偏瘦,这样一入水便更显出某种病态的形销骨立来,然而只是瘦,却并不弱,只是上半身也能看出常年习武修长的四肢和紧实匀称的皮肉。氤氲如云海般的浅雾中,萧洵陡然看见了他背后,更贴近后颈的一些深色的线,那是衣服变得略微透明之后,从那下面看出来的。

沈泽川生得极白,那些线条便在这一身骨肉中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叫萧洵忍不住细看去,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二叔叔,那是什么?”

沈泽川自然知道他在瞧什么,也不隐瞒,坦然道,“纹身。”他略一仰头,那些细线在衣纹下更显得生动如活物,线条很简单,白描那样几笔勾勒出一个秀丽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种敛翅的鸟。

萧洵忽然想起,宫中有段日子确实进了多几个刺青师傅,萧洵知道二叔背后有面刺青,现在这样想来,那刺青师傅大约是来做这个的。

“是我刺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沈泽川本是靠在那青石上,此时睁眼慢声道,“来得好巧呀。”

他不意外,倒是萧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便撞在个人身上,扭头请安道,“二叔。”——来人正是萧驰野。

萧驰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示意他自己玩去,不用在这里看门,萧洵得了令,同守在门外的丁桃一起离开了,一时间这偌大的园子里便只剩下两人。他身上还穿着氅衣,半跪在雪地上,朝池子里伸出手,离他不远的沈泽川便捉住了这只手,顺着他的力道走到了萧驰野身边,泉水随着走动漾出圈圈不小的涟漪。

萧驰野紧握着这只手,掌心温热湿润。沈泽川仰起头,长睫上似乎还带着水汽,那双含情眼半阖着,一点水迹顺着脖颈一直流进里衣,最后消失不见。他笑起来,眉眼都是湿润的,眼角泛着红,那是天真的蛊惑,好像很久以前萧驰野曾经读到的故事里,那些勾人心魄的海妖。

萧驰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侧脸,沙哑的开口,“泡多久了?”

沈泽川说,“刚来不久,你来的巧。”

话音未落,萧驰野便察觉到了手上那股劲道,他丝毫不察,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同沈泽川两个人一起跌进了池子里,池水不深,他从水下便将沈泽川托抱在手臂上,站起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人使坏成了的笑,忍不住道,“沈兰舟!”

沈泽川被他稳托着,只要一只手撑着萧驰野的肩膀就能坐稳,他垂下头,像那刺青上收敛了羽翼的白鸟那样温驯的垂下头,萧驰野寻到了爱人的嘴唇,轻轻的啄吻几下,又将他浸回到池子里,气息不稳的狠道,“坏人!”

他环着人,忍不住摸到了那背后直到现在仍旧有些不平整的刺青图案,一时仍有些不平,沈泽川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他说,“这和戴耳坠是一样的,我很喜欢。”

萧驰野沉默的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半晌沉闷道,“那不一样,这太疼了。”他太失落了,若是有尾巴,那尾巴此时一定垂下来。沈泽川低笑起来,“我喜欢,二爷手艺好得很,不疼。”

他捏住萧驰野的手臂,转头迫近在他耳边,“我喜欢的很,你便是我的了。”

湿透的衣袍下,那敛翅的白鸟下,萧洵没有看到,分明还有头几笔勾勒的小狼跪坐仰头,白鸟细长的喙和它交缠在一起,无端显出几分淫靡的纠缠,那像是寻求安抚庇佑的臣服,又像不可说的侵犯。

萧驰野手指探进濡湿的衣衫里,光洁的脊背上有几道不平的凸起,——那是刺青后留下的痕迹,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他将兰舟在怀里打了个转,叫他能倚坐在怀里,他盯着,瞳孔深黑,这么摸了半晌,复又轻轻地去吻那几道伤痕。那些伤已经好了,却还是能从这些疤痕中窥见当时针刺上去时的红肿。

沈泽川略低着头,湿热的吻叫他有些发痒,人却没动,只在水下扣住了萧驰野的另一只手,这便是无声的安抚。

“你不喜欢吗?”

萧驰野倏而扣住了那只手将它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嘶哑道,“喜欢。”

他刺下这图案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看着血液流出来,看着这图案逐渐在自己手下成型,一边疼他所疼,一边又带着隐秘而疯狂的喜悦,那些想法让他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彻底的占有怀里这个人,从里到外。

当天的场景仍然在目。

沈泽川在盛夏病了场,彼时萧驰野正在大境整军,回来的时候便听到了太医乌泱泱的跪了一地谢罪的场面,险些给他吓出病来,经此一场,萧驰野原本已经将要大好的恐惧和焦躁几乎再也压不住,就快要直直到了明面上。

自从那以后,他没办法再接受沈泽川长时间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短时间分开也会表现的焦躁不安,夜里做 爱的时候,沈泽川感觉到他近乎惊惶的侵犯和占有,做到最后,他强撑着没睡会过去,他看见了萧驰野捧着他亲吻,最后落下的那一滴泪水,那泪太轻了,转瞬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可沈泽川尝到了,他觉得苦。

沈泽川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过了半个月,他叫来了刺青的师傅。

“我要你学。”

“给我刺青吧,策安。”

汤泉水漾出几圈波纹,沈泽川动了动,仰颈,他这样歪着头,一双含情眼半阖,里头露出些不加掩饰的笑意和情欲,萧驰野环抱着他,忽然有些恍惚,只觉得他便是肩颈上刻着的那只白鸟。

引颈受戮。

白鸟落进了这一池水中,羽毛湿漉漉的黏着,它再也飞不起来。

萧驰野瞳孔锐利,呼吸也稍急促起来,他又一次扣紧了爱人的腰,亲吻他送上来的唇瓣。

白鸟落进他怀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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