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策舟]可堪回首

闷着疼,沈泽川在软厚的被褥里躺着,那些原本用来保暖的褥子此时却好似重如山,压得人快要喘不上气了。他陷在被褥里,如陷泥沼,他太痛了,怎么也起不来。

疼,却不知道哪里疼。

漫天的大雨落下来。

沈泽川总也不愿意回望过去,他总是个怕疼的人,畏惧那些夜里彻骨的冷和痛。刻在心脏上的伤口会愈合,和疤痕犹在,他将它们埋起来,唯恐那些伤口又一次溃烂流脓。

 

 

01


“赏,自然要赏,你要什么赏?”

“这样。”

 


十月的阒都还算不上冷,却也带起秋风,何况月末,园子里的花开不败,移栽的大片白海棠,风吹成浪,远眺成雪。海棠多无香,然而不远前的桂花那阵子浓郁的晚香未散,尽数透过垂而落的幕帘,飘了满屋室。外头那树枝枝蔓蔓,红枫成片,显出些浸染的模样,像是将落日留在了那叶子上。

这是好时节,秋收冬藏,不止花开,也结果。宫中自不种果树,但这个季节,总有人进贡些稀奇果子来给皇上尝鲜,沈泽川不爱吃这些东西,他惯来嫌烦,萧驰野对此倒是乐此不疲。

沈泽川自个儿本身是有些挑食的,比起鱼这种爱吃的东西,不大喜爱肉类,口味更清淡,但偶尔也喜欢重辣重盐这样有味道的菜。一顿下来,碰着不爱吃的,若是没人看着,沈泽川能挑拣几口便敷衍着说饱了,自从萧驰野发现之后,每顿饭都跟着他吃,菜色全被试过之后便不再要人在旁边,而是他自己给人挑,挨个先吃一圈。

沈泽川不会拒绝他递过来的东西,挨到嘴边了就吃,萧驰野不会给他挑不乐意吃的菜,总挑一些他并没有意见,但是自己又不爱碰的肉菜。

沈泽川瞧着宫人进出将寝掉何处铺上厚绒毯和挡风的幕帘,有些失笑道,“不过十月。”他那话只说了一半便停,原本脱口而出,却忘了从前的事。——正是前年。

阒都年年气候不齐,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一场骤然的寒流突来,就一阵儿风,吹倒了不知道多少老臣,沈泽川那年因为受寒生了场病。比起之前虽然病的不算重,但那是放在寻常人身上,沈泽川的身体并不健康,病气一到,反复折磨了人近半月才将将好全。偏偏萧驰野当时正远在离北整顿军务,一时半刻赶不回来,沈泽川便去信叫他安心,结果萧驰野一回来,正遇着最严重的那会儿,躺在床上几乎起不来,殿外的老太医见着他,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在这之前,沈泽川已经快一年没有生病,那一场病将萧驰野吓到了。

他从一场昏睡里醒过来,在昏暗的薄曦中落入萧驰野眼中,他看见爱人疲惫而惊惧未散的神情,沈泽川像是安抚似的去握他的手,从掌心一直到修长有力的五指。他好像是融进了萧驰野的筋骨,每一分疼痛无异于对爱人抽皮剥筋的凌迟。

沈泽川呢喃着,他侧过身,将面颊轻轻的贴在萧驰野的掌心,“我没事。”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像是仅仅凭借热源便找到了他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习惯性甚至于本能的动作,沈泽川独睡时大多睡得轻,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能叫他清醒过来,这是早年被砸在骨子里的习惯,没办法轻易改变,但他能在梦中感觉到萧驰野的靠近或是在身旁,那便睡得熟了。

旁人要不着他,只有沈泽川如此需要他。

萧驰野面色晦暗,却不显,只是用手指去抚他柔软的面颊,沈泽川起了热,脸颊软而热,带着种异乎寻常的暖意。萧驰野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他的,不然,那种疼到濒死的感受又是从哪里来的?他看见沈泽川睁开眼睛,流逝的生命终于压回身体。天光昏暗,寝殿幕帘未开,萧驰野听见自己的叹息沉在黑暗里,沈泽川猫一样挨蹭过来,打那一瞬间,那句责备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了,只有一句好睡。

他无可奈何的又一次再爱里妥协,亲吻爱人沉睡里柔软苍白的嘴唇。

沈泽川那眸光倏忽便落在了炭火盆上,似懊悔。他怎么会不知道萧驰野那是的惶恐?他从不说,但沈泽川每一次都看得见,从那时候起,萧驰野好像比他更畏冷,这殿里不能冷,也不能太热,总要有人时时把控,气温稍降,他便会迅速地反应过来,快得甚至有些神经质。甚至丁桃一到冬日便再少来这边晃悠,撇着嘴嫌热。

萧驰野被那热气烘得,好像骨头都软了似的,一点没个正行的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坐着,不紧不慢的剥了一圈的荔枝葡萄和各种坚果,攒满几个小碗好方便待会儿的投喂,他好像没听见沈泽川方才那句话似的,专心对付自己手里那枚剥了一半儿的核桃,核桃皮性凉味苦,沈泽川不习惯,沾一点儿都不算好吃。

“我可冷,”萧驰野眯起眼睛,惯使刀的手对付不了这种精细的绣花活儿,他当天大的事情干,就这样还能分出心去说,“皇上可怜可怜臣,半月都待在冷地方,没有炭火用。”

沈泽川用朱笔落下个言简意赅的已阅,“好说,王爷在我这儿,日日给你点着。”

正巧萧驰野那核桃千辛万苦的剥完,不乐意它多在碟子里待一秒,伸手拿果仁碰了碰皇上的嘴唇示意他直接吃,沈泽川张嘴要叼,却不想没叼走,一抬眼便瞧见萧驰野呲牙朝他一笑,眼一转便是一个坏主意,“皇上怎么白吃臣的?吃人嘴软,看臣这么辛苦,陛下可给赏?”

沈泽川牙一咬,叼下半个果仁儿下来,他慢条斯理的咽了,眼睛还盯着狼崽子手里的另外半个,朱笔搁下了,手指顺着那手臂往手腕攀,他的手五指修长,筋骨分明,骨头外覆了层皮肉,无端中总觉得透着种类似玉石那样莹润的质地,此时那手指却像柔软的藤蔓,缠进了萧驰野的五指之间。

沈泽川面上不显,分明还是种清明的神色,那双眼却含着波,这是他惯来的把戏,沈泽川是个坏人,他知道怎么就能叫萧驰野快速的沦陷,手指勾到一半,这坏人自个儿先忍不住了,含情眼带笑起来,他笑,便明目张胆的笑,哪里在乎萧驰野知不知道,“自然要赏,王爷要什么赏?”

萧驰野被他的眼神灼烧了,好像升起一把火。他松手,可怜的半个果仁儿便掉在了桌子上,趁着沈泽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勾住了他那细瘦的腕骨,将人半个身子都拽过来,隔着桌子吻。不消一会儿,两个人之间便没有桌子了,萧驰野将他压在桌案,左手垫着他的腰,右手扶着人,这个亲吻太热了,在这儿,好像热得就要流汗。

他亲吻的很有数,勾得沈泽川情动,那双眼里的水成了真,在这场漫长的,好像要掠夺呼吸的亲吻里顺着脸颊落下来。萧驰野这才停下来,中指曲起来,拭了那点湿润的泪,拉着沈泽川起来,复又捧着他的脸亲啄几下,眼中含笑,声音懒散又沙哑,含着种无端的情欲,能蛊人似的,“这样。”

沈泽川也笑,勾着他的下巴,一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外头突然传出丁桃低声的叫唤,“陛下,主子?”

萧驰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那坏人却在门外传来声音的片刻施施然抽身离去,他又轻又懒的抽回手道,“说?”

丝毫不顾及对面爱人那股子磨牙的劲儿。

负心汉,薄情郎。萧驰野想,他也重新坐回去,暗自盯着沈泽川,半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方才可没完,臣夜里等着皇上。”

沈泽川漾起抹坏心眼儿的笑意来,用口型回他,“恭候。”

丁桃此时小心的探了个脑袋进来,他跟了沈泽川这么久,猜也知道两个人方才估计不是正经谈事,再打眼一瞧王爷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便愈发肯定了自个儿的猜测。

萧驰野不管他想什么,面色沉沉的喊人过来,丁桃心里不乐意,两步路走得磨蹭,到了跟前也不敢看萧驰野的眼睛,挨个给两人行了礼。

“皇上,王爷。”

萧驰野瞧他这么一副样子道,“怎么了?”

沈泽川方才在他身上得了趣,正高兴着,眉梢眼角都含着笑,随手从桌上摸了个萧驰野刚剥好的果仁儿给他,丁桃下意识要接,被萧驰野一瞪,手一个哆嗦,险些没拿稳掉地上,他哭丧个脸道,“主子!”

沈泽川笑道,“说吧。”

丁桃得了他的意,这才开口道,“世子爷心情不好,瞧着委屈,想皇上王爷瞧瞧去。”

萧驰野一皱眉,拍点沈泽川想要拿果仁的手,“心情不好?读书挨骂了?”

沈泽川左手捏着折扇,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去道,“不会,且不说洵儿向来聪慧乖巧,孔岭也是个有数的,断不会因为学不好责骂。”

奈何萧驰野小时候是个上房揭瓦的,没少被老爹撵着用马粪扔,他便逃,心情不好了便跑马去,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儿能见人委屈成这样。

沈泽川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萧驰野也跟着他起身,从宫人手里拎过氅衣裹在人身上,“我同去,衣服穿好,莫要着凉了。”

沈泽川闻言忽而偏头将爱人上下一瞧,也懒得避讳,那双含情眼一眯,促狭的笑起来,一字一顿的朝他做着口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细白修长得手指点上来,分明是在说他没掩好的领口。萧驰野同他隔了点距离,危险的看过来,将人狠狠一裹,这便将陛下囫囵个儿的吞进自己怀里去了。

 

 

02


你在我身边,那些东西就都不能叫我畏惧。痛楚仍是存在的,可我回头,终有归处。

“我不会再痛了。”




孔岭教萧洵,便是实则的太子师,虽说是师父,这种师徒却不能像是寻常师徒,准确来说,他虽然是萧洵的先生,却也是萧洵未来的臣子。孔岭从来谨慎持礼,不会僭越。萧洵也不是娇气的,他从前师姚温玉,学极了元琢那一身温润自持,后又师从孔岭,被当做未来的皇帝培养,沈泽川萧驰野两人虽教他不多,相处却是多的,以至于萧洵小小年纪,身上便既有萧驰野年轻时候的佻达聪慧,又有沈泽川身上特有的善言善观心。不仅如此,萧洵从年幼时便受双亲熏陶,比起沈泽川,更多几分像萧驰野,他是天生的帝王,敏锐聪慧,有广纳天下贤才之心,又带着近乎类似包容的爱。这样的爱是需要学习的,萧洵似乎天生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不吝啬说爱,不耻表达和付出。在沈泽川看来,萧洵已经极好,不必更多费心。

他们进了殿内,萧洵听见了,蔫头蔫脑的起身给两人见礼,他已经过了十五岁生辰,少年人个子抽条的极快,已经快要赶上沈泽川,他生得颀长挺拔,面容中便露出独独少年人的风流锐利来,更不提这面容颇有几分萧驰野少年时候的影子,俊俏非常。沈泽川少见他这种样子,他虽受孩子喜欢,偶尔在这面却并不得要领,一时间还有些难得的无措。

他问,“洵儿,怎么了?”

萧洵不答话,一双神似萧驰野的眼睛略微泛着红,好像仍有湿意,他或许是哭过了,也可能没有。

萧驰野却并没有先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眼眸一扫,只见那桌案上摆着史书和几天前教他的拳法,忽然福至心灵,几种情况顿时在脑子里浮现。

还不待他说什么,骨津在外道,“主子,皇上今儿的午膳还传吗?”

沈泽川心里搁着他这事儿,没什么胃口,本想说不必,却被萧驰野先一步打断,“传。”他偏过头,倾身几乎是拢着爱人,垂眸低声说,“你先去吃饭,这里我来。”

沈泽川瞥了一眼那边闷闷不乐的萧洵,心里忧心,本想拒绝,却被萧驰野捏着手威胁道,“之前是谁答应我一日三餐不能落下的?”

“你先去,我跟洵儿说说去。”

萧策安对这些事上心极了,他在的时候,是决不允许沈泽川有一顿没一顿,就是人暂时不在,也日日不嫌麻烦的叮嘱丁桃,惹得他现在就快要条件反射,到点就过来催,活活被他主子念成了个移动的报时器。而沈泽川惯来舍不得拒绝萧驰野,他答应惯了,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

沈泽川道,“阿野还会这个?”

“自然,什么不会?”萧驰野见他动摇,更加乘胜追击道,“小孩子都有这种心思的,我知道,你去吃饭,今日的鱼是师父教给他们的,你最爱吃,吃过再来?”他说着,将爱人禁锢在臂弯里,低头吻在沈泽川的额头上,“去吧,快去快回。”

沈泽川再招架不住他这样求,匆匆瞥了一眼萧洵,也想让他们二人能有一个独处交谈的环境,只得答应,丁桃一见他应下,忙拎上了沈泽川的氅衣。他吃饭去了,屋里便只剩下叔侄二人,萧驰野捡起萧洵桌上的史书,果真看见那是新史。

沈泽川登基不久,史官便开始着手拟定淳圣帝的这一段相关历史,这种东西从来是真假参半,事实加上些过度的褒誉,萧洵要学旧历,自然也要学新史。萧驰野凝视着那树上寥寥数笔,“十五入都,拜于帝师齐惠连,帝得字为兰舟。”他看着,拇指抚摸过那方新墨,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萧洵还不甚沉得住气,更何况是在信任的亲人面前,见萧驰野久不言语,自己反倒是先低落的开了口,“二叔。”

萧驰野应了一声,只听萧洵轻轻说,“你们会对我失望吗?”

他甫一开口,萧驰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大约八九不离十。萧洵早慧,又始终被当做未来的皇帝培养,比寻常同龄少年不知稳重多少,然而期许大,与之倍增的压力自然也在。他一心向学,却终究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孩子,如今大概是乍然看到史书对沈泽川的述说,一时间生起点自卑来。

“不会。”萧驰野将那书合起来放在桌上,虽说大概猜到,但他还是问,“为什么这么想?”他自个儿先一步做到了一边,抬抬下巴示意萧洵坐到自己对面去,就看见小狼活像枯萎了似的,蔫头蔫脑的,若他有尾巴,此时那条尾巴估计就要拖到地上去了。

萧洵闷闷摇头,抿唇闭口不言。

萧驰野看着他倔强而绷紧的面容,忽然无法控制的想起年幼的自己来。

他想起年少时头一回带兵打仗,又想起那时候老爹训斥自己的样子。萧洵有温和恭谦,也有镌刻在他骨子里的,属于离北的血,他生长在大境,鸿雁山的风会回应他的呼唤,那是桀骜和勇敢。萧洵是离北的小狼,也会是未来的狼王,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学习。

所谓学习,有更多的时候,他是要受伤的。

萧驰野在等待,他有耐心等待萧洵自己愿意开口的时候。

空气在彼此的沉默里仿佛凝固成了种可见的胶质,粘稠的要顺着每一次呼吸挤进肺部,夺取所剩无几的氧气,萧驰野在注视他,那是头狼的注视。

萧驰野的目光无疑是可怕的,他想要逼迫一个人的时候,只需要顷刻便掌控了这整间屋子,萧洵觉得自己正像被狼王扼住喉咙的狼崽,他明白萧驰野在催促,当然,这也是一种近乎压迫的鼓励。

终于,萧洵轻声开口,“近日孔先生问我,遇到旱涝大雪要如何,若是当地数年贫穷怎么办,若人口不定,有人冒充灾民冒领朝廷赈济要如何,若分配不均,灾民暴动,匪患当道,如何惩,如何治。河道疏浚不严,水淹庄稼,使其颗粒无收当如何,士农工商,又何为贵。”

萧驰野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萧洵小声道,“我没有答对,也想不出。”

萧驰野了然。

孔岭问的这些问题,都是当年他们遇到的问题,天灾常有,就拿今年论,春起一场大雨,冲毁了堤坝,冬日又降雪,年年都是要死人的,加固房屋和拨捐赈灾又是难事,哪怕是现在,仍会有官员在朝堂上为这些事争论不休,且不提还有更多数不清的问题,军务。君臣有矛盾,地域互有争斗,与阒都更不可能没有摩擦。兰舟是天下共主,他要事事知悉,解决,免不了事事心系。大靖如今军权鼎盛,三权并立,萧驰野刀震堂前,挂帅阒都,南北各有萧既明,戚竹音,这自然是好事,然对萧洵来说,情况却要更复杂,他没办法像沈泽川一样和各部建立起坚不可摧的威严,论攻心之计和纵横捭阖之道,萧洵当下也远比不得沈泽川,齐惠连说沈泽川是天生的帝王,这并非没有道理,对于萧洵来说,如何维系人心安定和南北这些微妙的平衡更是关键。

萧洵尚且年幼,而这些事做不完,它们就急迫的摆在眼前。

“先生便说了那时候二叔叔处理粮草道,广开互市和港口,建立中博黄册的事。”他微微抬眼,年幼的小狼眼睛里满是惶然,“二叔叔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过方才及冠,我也听闻,二叔叔也是我这个年纪才跟随先生学习,而我今已年十又五,二叔,我想不到,也怕做不成这些事。”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竟是沉的快要听不见了,他不知不觉中甚至换了个称呼,“陛下从前体弱也练纪家拳,可纪纲师父教了我这么久,我却还是学不会。前日的考核没有过,我在津哥手下走不出二十招。”

萧洵最后昏沉的抬起头来,他没有说更多,而那双眼睛里却全是近似惶恐的忧虑。——我是否能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是否能配得上你的期待?我真的能成为想你这样的皇帝吗?

萧驰野沉默了片刻,他并未先一步出言安慰,反而先一步无法遏制的想到了兰舟。

沈泽川是否也在无数个闷热潮湿的夜里这么反复的问过自己,我还要活,可我要怎么报仇?那些数不清的恨就快要将他撕碎了。

十五岁,这个年纪倏忽间将他撕扯着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想起当时的沈泽川,那是他单薄,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开的年幼的爱人。那夜下雨,他撑着伞,透过那垂落成幕帘似的雨幕瞧他,看见那双深黑的瞳孔。

十五岁的时候,沈泽川入都了,带着满身的苦恨和奄奄一息的身体,史书不过寥寥几笔说他那年遇齐惠连,是帝师。却没有人知道,史书也不会写,那一年,他遇见齐惠连的地方是昭罪寺庙,拜师的时候,说得是杀宿仇。他的兰舟入都,咬着牙才没丧命,他从前也想,总是想,痛也想,现在也想。

萧驰野现在已经不那么寻常的做起当年那个仿佛无处可躲的噩梦,但他仍然会有时在夜里惊醒,看着怀里温热的,柔软的身体想,沈泽川当年是怎么想的呢?在他躺在牢里看着扑天火光的时候,他背着纪暮的身体爬出来的时候,他跪地拜师,说着要为先生杀宿仇的时候。

字字句句,每一夜都成了萧驰野日后挥之不去的梦魇。可沈泽川从不会同他讲这些,他觉得那些事已经过去,然而沉疴难愈,只要想起,身体还记得那时候的痛楚。

那时候沈泽川才十五岁,他那么,年幼。

他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忽而心脏抽痛,那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他。萧驰野出神了,他方才能清楚地看见沈泽川的无措,可他为什么无措呢?

因为他十五岁的时候,没有傲慢,没有愁苦,也没有这些最寻常的,本应该在他那时候的生命里占据最重要情绪的烦恼。沈泽川不会烦恼,他在疼,他从泥潭里拼了命的爬出来,承着日日不断的疼痛和仇恨。

很长一段时间,仇恨成了沈泽川赖以生存的氧气,也成了扼住他喉管的枷锁。

萧洵说得没错,沈泽川彼时做中博枭主,那时他才二十二岁。他想起兰舟折断的手骨,坍圮燃烧的高楼,病重里苍白的面颊和漆黑无光的瞳孔。

但这样想,他便觉得疼了,分不开不到哪里疼,心肺脾脏都在叫嚣着。

吾妻尚年少,怜语慰卿卿。

他们喊沈泽川府君,又喊他陛下,他们叫他无坚不摧,可沈兰舟只是萧驰野含在齿间的明珠,他要他高坐明堂,无所忧,无所恨,岁岁喜乐。

人人都觉得萧驰野才是主导,或许连沈泽川也那么全心需要着他,可只有萧驰野自己知道,沈兰舟才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他在夜里听着爱人的心跳,觉得闭塞的心脉缓慢复苏,他们互相依存,彼此存活。

一瞬间,萧驰野忽然后悔了刚才就这么放他走,他想念沈泽川,想念每一个带着潮湿的亲吻和抵死缠绵的拥抱。

我想要他。萧驰野一字一句的想,他把沈泽川的名字含在唇齿间,仿佛能嚼碎了吞下去那样。

半晌,萧驰野将手里大概是无意识捏碎的点心渣擦净了道,“你这样很好。”

“你不像兰舟,这却不要紧,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擦干净手,懒洋洋的揉了一把萧洵柔软的发顶,气息也跟着温和下来,“你不要学你二叔叔,他那个时候。”萧驰野忽然哽了一下,不愿再说,只道,“像你这个年纪,恨不得满地乱跑,把天捅一个窟窿,要是能行,我想要把咱们陛下也拐了,让他天天玩,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府君,皇帝,统统不当,谁爱做谁坐去。”

萧洵不懂,于是只好茫然的看着对方。

“旁人看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我看你就只是萧洵。”萧驰野言简意赅,他之前吃了块点心,大概是街上新出的,甜糯且带着股浓郁的茶香,想来沈泽川会喜欢,“待会儿,给你二叔叔送点过来,我先带给他尝一块。”

萧洵被他这么一打搅,听得一知半解,方才郁结的心思却不知不觉散了大,他惊讶道,“这不过是街边点心,二叔叔也吃这种吗?”

萧驰野点点头,“当然。”

宫中的御厨在这方面反而不怎么得沈泽川心意,大多都是精致有余而味不足,他更喜欢这种牛乳点心。他说着,自个儿包了一块,只等着待会儿带给沈泽川。

旁人又怎么懂沈泽川呢?他们瞧他是皇帝,可萧驰野看着,满眼只剩一个兰舟。

萧洵看了忙道,“我现在就送,不用二叔这样带过去。”

萧驰野摆摆手示意不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萧洵不明白,但萧驰野并不跟他解释,反而施施然走了。他临走前还瞥了一眼萧洵,“洵儿。”

萧洵忙坐正了回道,“二叔。”

“你会成为大靖未来所期待的皇帝,别担心。我和兰舟一直都相信,元琢也看着你呢。”他说。

萧洵忽觉鼻子一酸,满眼都是酸胀的涩意,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萧驰野不欲多说,他向来敏锐,说话做事都是点到为止,不会多说更多,有时候一个眼神便能懂,也不必说那么多。他见萧洵情绪向好便放下心,拎起那点心便要出门去寻人,谁知道,才一推门便瞧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那里的沈泽川,他那折扇推开了半面捏着,含情眼里尽是笑意。

萧驰野一眼便知道他这是听了不少壁角,一声好哇,将手里的点心丢给丁桃,上前一步将陛下大逆不道的关进自己怀里去,垂眸装了一副恶狠狠地样子压低声音,“听了多久了?”

“你那点心!分明是给我的。”沈泽川被他一个偷袭,也不反抗,反是在笑,“听二爷谈心,好不新奇。”

萧驰野握着他的手,凶道,“现下不给了。”

沈泽川还在笑,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天大开心的那样,细瘦的身躯在怀里轻颤,他略一抬眸,露出那里面柔软的,温和的光来,沈泽川的目光总是带着回暖的魔力,那样细微而平静的安抚着萧驰野那些湍急的疼痛。

他说,“我不疼了。”

“之前那场病,我其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先生,也梦见师娘和大哥。”沈泽川被他裹在怀里,探出的指尖划过萧驰野的胸膛,他偶尔会觉得这太神奇了,简直难以置信,旁人要细听的心跳,他却在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他探听爱人的心跳,感受他每一寸灼热的呼吸,“我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策安待我很好,他是待我最好的人。”

他望着萧驰野,温声说,“你做到了,策安。”

萧驰野的嗓子无端沙哑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做到了什么?”

沈泽川说,“所有。我不再痛了。”

乱世相逢,故人长绝。独你免我半生风雪,护我余年安康。你在我身边,那些东西就都不能叫我畏惧。痛楚仍是存在的,可我回头,终有归处。

萧驰野禁锢着他的白鸟,他囚禁起月光,叫他只注视自己一个,他低低说,“你是我的。”

沈泽川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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