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策舟]长醉

点梗。

写了,但没完全写....



“皇上在里面?”

丁桃见他,就像是见着了救世主那样急道,“主子,你可醒了,皇上将自己关在里头小一个时辰,还叫我拿了酒过去。”

他其实从未看见沈泽川喝酒,准确说应该是喝醉,这是头一次,他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丁桃从前是做近卫给主子守夜的,功夫很好,这么多年也没落下,他不想吵醒沈泽川,悄悄的捧着酒坛子过来,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能违抗,只能一边拿酒一边急得通知萧驰野。

沈泽川并不算是不喝酒,可饮酒伤身,他自己也爱惜身体,从不多喝,除了一些场合,已经很少见他会饮酒,更何况是今日这样大的量。

树影婆娑,原本像是睡着了那样的沈泽川忽然抬眸,他已经醉了,清光将那张脸映得和月亮一样冷,树影子一动,那面容上竟像是有水波在流淌。

萧驰野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沈泽川并不难找,这园子本就不大,往林中两步便只有一个水没到膝盖的水塘,沈泽川果真就在那里,他听见树影沙沙的声音便循声抬头,两人这样便是对上了。

他穿了件白色的袍子,未戴冠,只用只木簪松松束起来,赤着脚踩在草地上,方才那一点沙沙的声音便是这样发出来的,萧驰野敏锐的意识到,那袍子并不是从前那些惯常的白袍,那白得哪怕在这样模糊的夜色下都有些刺眼了。

他们隔得不远,说到底也不过是两步的路程,可萧驰野一步也不敢动,他看着沈泽川踩在一洼水里,那水大约只能没过半个脚背,露出骨节分明的细瘦踝骨,他就那样站着,月色混着一片深绿在他身后铺陈开来,浓墨似的,衣袍被风吹起一个像水波似流动的弧度,他站着,平静的注视着前面,好像稍一动便要融进了这一潭泠泠月色里了。

萧驰野看了半晌,终于低声唤他的名字,轻得如同畏惧惊起一只停落在林中的白鸟。

“兰舟。”

沈兰舟喝得酩酊大醉,不辨来人,只是慢慢的歪着头瞧,一双含情眼眯起来,里面都是警惕的审视,他这样看了许久,忽然很轻的吐出气来,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来,那些情绪被藏起来,如隔云雾。

“出去。”他说。那声音清凌凌的,并不威严,却带了一些不易觉察的颤抖,说着,沈泽川略微动了动,他在向后退,赤裸的脚掌踩在草地上,摩挲出并不响亮的沙沙声。

这里的草面每日都会来人清理,里面不会有尖锐到能够割伤皮肤的石头,可沈泽川在抬眸望向他的那一刻,眼底却那么切实的出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痛楚,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

萧驰野说,“兰舟。”他又一次喊这个名字,不厌其烦的,这一次他没有听话,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沈泽川并没有会寝殿,他看完折子后便直接来了这里,萧驰野醒后不见他,听了丁桃的传话,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赶了过来,外面只披了件氅衣,里面的寝衣在这么一番折腾下敞开,露出里面略浸血的白纱布。

风声止歇,深蓝的幕布低垂,沈泽川并不避开,那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倏忽又垂眸下去,像是妥协。

萧驰野知道,这是他默许靠近的意思,他小心的往前走,只两步,轻轻地将手指搭在沈泽川濡湿的衣服上,他曾抚摸过无数次,带着情欲和占有的将亲吻落在上面,沈泽川身量颀长也瘦,窄腰几乎能够让他握住,又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量和韧性,那是与女人截然不同的。

“你生我的气了吗?”他用炙热的掌心贴在上面,像是要将温度透过这一层苍白的皮肉一直刻进爱人的骨子里,萧驰野说,“太冷了,你应该穿衣服。”他去拢兰舟湿润的发尾,这个姿势从背后看,就像是萧驰野将他禁锢在怀里了,他将爱人拢着,连月光都无法窥伺。

沈泽川并不动,他好像真的喝醉了,柔软得像一滩融在池水里的月亮。然而只是片刻,萧驰野忽觉耳边一道掌风,他几乎本能的偏头,只见那原本静默不动的人忽然侧过身,五指捉住萧驰野的衣襟,侧身后退,他是习武的人,哪怕身体不好,可力量仍不容小觑,萧驰野对他毫不设防,无端踩在那水塘里。

沈泽川是掌握好了力度,叫他倒退两步,又不至于摔倒,能够稳站在水没小腿的水塘石头上,情形急转,两人的位置顷刻调换。

他打碎了浸在水里的,那月亮的倒影,水波荡漾间,那些荧亮的水便像乍破的玻璃。

沈泽川穿着白袍子,他两步来到池边,微微抬着下巴,含情眼里却没有任何计谋得逞的笑意和促狭。

萧驰野也不恼,闷笑着淌水往前,他仰起头,这边看见了沈泽川线条流畅的下颚,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影在冷白的皮肤,像某种怪异的刺青,无端将人显出几分妖异。

他的爱人正踩在岸边,萧驰野本能的想伸出手去,直接接触到那片温热的皮肤,他看得几乎要恍惚了,只觉得沈泽川像月下的神明,又像蛊人的妖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悄无声息的融合。

沈泽川冷淡的垂眸,他被萧驰野握住了脚踝,这是一个受制于人的姿势,只要对方愿意,他就能轻易被拽下水,可沈泽川却并不挣扎,只是问,“你受了伤,却不愿意听我的,执意去追。”

萧驰野同样放低声音,“这个人太重要了,他是你即位以来第一个试图挑衅的人。”

巴特是边沙人,他是胡鹿部上一任首领的侄子,也是朵儿兰的表兄,说是表兄,其实年纪尚小,在朵儿兰当年嫁给哈森的时候,巴特年仅十二岁,而那场战争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瘦弱的,身量不到马腹的少年。他的母亲把他藏了起来,藏在谷仓里锁住,不叫他冲出来。而现在,他已经从少年长成了一个半大的青年人,他继承了母族一脉相承的绿色瞳孔,清澈,却也带着无法抹去的仇恨。

巴特并不愚蠢,相反,他聪明而具有天赋,可他太年轻了,有得是傲慢的冲动,萧驰野在茶石河拉起防线,这是有离北铁骑驻守的城墙,他们是密不透风的铁桶,辽阔的土地和望不到边际的鸿雁山,它们都归属于远在阒都的沈泽川,那是他的囊中之物。

边沙人攻不进去,他们失去了土地和自由,只有深入大漠,可这里的土地不能种植粮食,他们缺少衣物和食物,也缺少过冬的炭火,严寒方至便死去了无数身体不好的老人和脆弱的新生儿。

巴特望着茶石河的对面,心里的火焰终于将他的理智吞没。他集结了族中强壮的战士,试图穿越茶石河,这是莫大的僭越。萧驰野亲自领兵镇压,诛杀反叛者。

那是头狼的警告。

我要你高坐明堂,无所忧虑。

萧驰野以雷霆之势擒获他,就是在为沈泽川立威。那场浩荡的战争已经过去了,如今海晏河清,万物生平,可他要所有人都不敢忘记背叛和谋逆的下场,沈泽川是好皇帝,可他有得是刀,也有的是手段。萧驰野要为他正君威,清君侧。

我要你不沾风雪。

沈泽川并不为这一番话动摇,他冷淡的,又缓缓地拖长了声线,一双眼里却都是对方缩小的倒影,“你这是违抗上命,萧卿。”

萧驰野修长的食指摩挲他的脚踝,这双脚筋骨分明,冷白如上了釉质的瓷,好像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捏碎那里面脆弱的骨头,可他甚至没有用力,只是反复摩挲,带着些痒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沈泽川垂下眸子望着他,他的眼睫很长,颤动的时候便看不出情绪,他忽然垂手,宽大的袖子也落下来,成了扇密不透风的墙,沈泽川不知从哪里拾来了条断竹,豁开的断口像利刃,它准确地抵在萧驰野滚动的咽喉处,清晰地传来痛楚,好像下一秒,这竹子就能要了他的命。

没有见血,沈泽川执着那柄竹子一直往上,萧驰野顺着他的意思抬起头,“陛下。”

他看着那眼神,倏忽的想起之前的处决来。巴特由沈泽川亲自动手。

“朕,”沈泽川说,他微微抬起下巴,这个动作并没有增添某种倨傲,反倒是更显出两份冷意,“要惩罚你。”

萧驰野说,“陛下想要怎么罚?”

问到这里,沈泽川忽然顿住了,半晌没有发出声音,他直看着萧驰野胸前的伤,那里现在看已经将近痊愈,不再渗血,可就在几天前,那里还是一个血洞,伤口开始溃烂。

巴特不是蠢材,他是抱着搏命的心思去的,不要命的在最后冲向了萧驰野,火铳炸膛,将他自己炸了个半死不活,也在萧驰野胸口开了个不小的窟窿。这种伤口其实并不致命,然而祸不单行,萧驰野腰间旧伤来势汹汹,拖垮了他的病情,烧上来两天,险伶伶的在第三日退了。

我要怎么惩罚他?那些惩罚还不够吗?那些伤口,昏迷的日子,那些炙热的呼吸和退不下的烧,沈泽川忽然想,还要怎么惩罚呢?

叶子落在水面上,在一片沉寂的静默中。

蓦的,反而是萧驰野先开口了,他不再压低声音,直白的,毫不掩饰的看着他,“陛下,将功折罪,臣带你去跑马吧。”

沈泽川醉得太厉害,他被这过于跳脱的对话弄乱了,没什么反应,只是愣愣的重复起来,“跑马?”于是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上。

浪淘雪襟嘶鸣一声,马蹄踏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发出快速而带着规律的咔哒声。他们在深夜打开宫门,萧驰野带着他跑,这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逃亡,沈泽川被裹挟着,他在这一刻变成了身后那恶人的人质,在下一刻又像是心甘情愿同他私奔的疯子,他忽然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沈泽川在一片混沌中突然问,“你是谁?”

萧驰野回答,“我是你的爱人。”

“你是我的?”醉酒下,沈泽川听不清那些被风吞没的字,他被萧驰野搂在怀里,仰着头大声问那眼神分明茫然,却又真切的像孩子那样。

那些赤裸又荒唐的欲望暴露在蜇人的日光里,灼热的情欲,贪婪的占有。沈泽川将它们含在唇齿间咀嚼,濡湿的细汗顺着下颌渐没在胸膛。

他骑在马上,身后就是这个人,他觉得恐惧,又觉得安全,一时间某种近乎荒谬的想法占据了上风,他扭过头,恶狠狠的撕咬在那人的嘴唇上,萧驰野的胸膛滚烫。

他自己的嘴唇又被擒住了,萧驰野很快反客为主,这个吻好凶,亲得沈泽川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推着萧驰野的胸口,他推不动,委屈又茫然。

“你是我的?”沈泽川又问了一遍。

谁会成为我的?沈泽川想不明白,他在剧烈的颠簸里思维混乱,只喃喃的重复一句。

萧驰野将他困在手臂中间,他被禁锢,被捕捉。沈泽川能听见他每一次的呼吸,又听见那些剧烈的心跳。

萧驰野那样笃定,于是他自己也无端变得笃定起来。

我是你的。我们将属于彼此,直到生命尽头。

他们跑得太远了,将偌大的王城都抛在身后,阒都离大境太远了,可他们还是一口气跑到了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浪淘雪襟停下来,慢慢的往前走,萧驰野从背后拥抱着他,直到剧烈的喘息和心跳都逐渐平缓。

“兰舟。”

沈泽川好像醒了酒,声线清冽温和,他偏着头,发丝有一些胡乱的粘在面颊上,轻轻的应了一声。

萧驰野低下头,炙热的呼吸吐在爱人的侧颈,说话的声音也低,像是在撒娇,“我爱你。”他磨蹭着,专注的盯着沈泽川鲜红的耳坠子。

“只要你在,我哪里敢不回来呢?”

沈泽川放松了身体,将自己窝在萧驰野怀里,那双眼睛里此时终于没有之前那些藏在迷雾下的恐惧和惶然,他平静的,像叹息那样,“我知道。”

“我只是害怕,又喝了酒。”他枕在爱人的胸膛,转过头去揉搓萧驰野的脸,眼里是一些促狭的笑意,“你怎么敢走?”

他醒过来,又变成游刃有余的样子,分明是个薄情郎。萧驰野收紧了扣着他腰腹的手,低声说,“以后别再穿这件袍子了,我不喜欢。”

缟素,散发。一切和离去有关的意向都让萧驰野不喜欢。他知道那林子深处都有什么,那里埋葬着沈泽川所有的挚爱亲朋,他一生的得到和失去。沈泽川曾在那里也立起属于自己的墓碑,后来萧驰野强硬的在那块木板上也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死生都要一起。

“别穿。”

沈泽川这时候又很依着他,他拖长了声音,像是蛊惑,“好呀。”

絮语慢慢的停下来,之前薄雾样的云被风吹散了,露出漫天星河,连风声都安静下来。

这场荒诞的出逃停止在午夜,萧驰野牵着马在回宫的路上慢慢走,到了地方就把已经睡着的沈泽川拦腰抱下来,桃当值,和历熊玩猜拳的游戏,看到他们便迎上来。

他怎么会不明白沈泽川的恐惧?萧驰野将他放回床榻上,已经太晚了,好在明天他们谁都不用上朝,沈泽川能睡够一整天,而他自己则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回忆。

 

***

巴特是被沈泽川亲手处决的。

牢狱里,沈泽川亲手处决了萧驰野抓回来的叛徒。他下令诛杀所有逆臣,以雷霆手段威慑四方。

他提着刀,光影将那张素白的面容切割出一种锋利的弧度,仰山雪反射出凛冽清光,刀身上的血珠破壳,跌破在地上,地牢里明灭的烛火将他的面容隐去,显得模糊不清。

巴特只剩下一口气,当日炸膛便要了他大半的命去。一只眼血肉模糊的紧闭,已经瞎了。他原本是跪着的,手掌的皮肤黏连在木栏杆上,只有耳朵还能用,听人声渐进,嗤笑一声,嘶哑劈裂的声响起来,

“沈泽川,你就是新朝的狗皇帝?我带来的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你要杀便杀,来了,我便不打算活着。”

“我打过来,就是要谋一条生路,你们不仁,又怎么能怪我不义?”巴特歪着头,忽然有些神经质的咧嘴笑起来,血糊了半张脸,那张青涩的面孔此时有些说不出的桀骜和阴森,“我想杀了萧驰野,他死了吗?”

沈泽川站在他面前,他垂下眸,含情眸里阴骛四起,那滔天的冷漠和疯狂几乎要溢出来,有一个瞬间,一旁的守卫甚至以为他就要拔刀将此人的头颅斩下,可下一刻,他竟是又也笑起来。

沈泽川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张扭曲的,年轻的面容,他瞳孔深黑,那些情绪仿佛被浸入深潭,眼中不辨喜怒,连语气都是平缓的,“托福,外子身体安康,伤势大好,至于你问得那些兵,大抵是,都死了吧。”他说,“逃过一劫的也都被你那些土弹炸死了,点了点,拼了拼,大约是全齐了,有些残肢断臂的泡在河里,死也没个人形,不过,想来你们也是不大在意的。”

他动了动手臂,掏出方蓝帕子来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广袖如云雾,掐断了巴特的声音,“胡鹿部盛产粮食,即使今年秧苗枯死,可单凭部族仍有过冬之力,你却欺骗他们,今年已经无力过冬,你带来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最后失血而死。”

巴特没有想到他们竟一人未活,他目眦欲裂,身型陡然暴起,猛撞在木栏上,头颅发出沉重的闷响,头顶登时血流如注,然而这种近乎癫狂的怒气只持续了半晌,巴特便无力的跌回去,头挨在一边,手指死死扒着栏杆喃喃了两句不大清楚地乡话,他原本大约拥有清亮的少年音,可现在却嘶哑的像是要从喉咙里黏连出血块那样含糊,带着满腔仇恨的火,这一句话,他清晰地,一字一顿的用官话道,“他们都怀着仇恨,自愿尽忠。”

“沈泽川,二十年后,大漠的雄鹰还会再次飞越鸿雁山。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们,但你杀不尽大漠的鹰!二十年、四十年,大漠终有一日会迎来真正的大君!我们将会踏过茶石河,得到应该属于我们的自由!”

说完,他大笑起来,骤然啐出一口血沫,落在了干枯肮脏的稻草上,这一笑,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的牙齿有一半都已经被打落了,剩下的染上了稠血,火光将那张脸映得凄惨可怖。

这是阿木尔临死前的话,或许是谁转述给了他。

“是吗。”沈泽川盯着他的眼睛,他似是低笑了声,却连目光都不动,眼眸冷淡,“五年前,萧驰野杀死了阿木尔,为我夺下这片辽阔的土地,边沙败了,便是丧家之犬,狼群将你们驱逐进大漠,这一次,他将你活捉回来,这是第五年。”

巴特仍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深牢里没有风,可他仍然在沈泽川如深潭般的瞳孔注视下感受到了某种攀上脊背的,如附骨之疽的寒意,那冷像利刃,叫他本能生畏。他在战场上看见萧驰野,见识到了那强大的,不可违逆的威严,短暂的一瞬,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溃退而逃,当他刺伤狼王后,他以为自己赢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再叫他畏惧,直到这一刻。

曾经的中博府君,如今的大靖皇帝,他是天下共主,也是狼王效忠的君王。巴特又一次惨败,他嘴唇颤抖着,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这样的静默并未持续很久,刀锋闪过,巴特发出一声渗人的惨叫,他抽搐的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本能的张大眼睛,眼前却涣散无光,昏黑和峥鸣般的耳鸣里,他只能看见那张秾丽如妖鬼的面容,——这一刀,沈泽川齐根斩下了他的手掌。

“我在这里等你们。”

这是他能够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逼仄阴冷的牢中起了股骇人的血气,血肉从人身上下来,便很难再分清那原本都是些什么。

火光熄灭了。

他孤身出来,眉目间看不见什么冷意,连手指都仍是干净的,可那身上便带着种潮湿的腥,丁桃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他不敢过去,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触沈泽川的霉头,只能跑得快,脚下生风似的悄悄的给彼时尚且还在养伤的萧驰野说,陛下生气了。

萧驰野靠在软垫上翻瞧沈泽川的睡前话本,打着等皇上回来了,跟他吹吹枕边风的好算盘,他醒来并不久,精神算不上太好。

沈泽川是在半夜回来的,他从外头沐浴过,长发濡湿,水顺着后颈浸湿衣服,半面寝衣都被浸得透明了,萧驰野将人拢进怀里,沈泽川不设防,被他揽了个正着,挣扎了下道,“头发湿,小心沾了伤口。”

打算吹枕边风的萧皇后坦然的一下一下抚着皇上的后颈,闷道,“去哪儿了?”

沈泽川略回过身来,冰凉的手指摸上萧驰野的脸颊,他没再挣扎,只是笑起来,大约是刚洗过澡,眼尾还带着抹热气熏出来的薄红未散,呵出一口气来坦然道,“处理了你带回来的人。”

萧驰野任他抚摸,将头埋在那颈窝,“也算是莫大尊荣了。”

“你该睡了。”

沈泽川笑了笑,“头发不干,怎么睡?”

萧驰野将他按在床上,不容置喙的,“睡吧。”

沈泽川便真的睡了,屋里熄了烛火,他像是累极了,呼吸转瞬平稳下来,只留下一屋室岑寂。

萧驰野轻轻的给他擦拭起半干的头发,让布巾一点点吸干水汽,他在一片模糊的黑暗里看着沈泽川,他看爱人甚至不需要光亮,闭着眼也能描摹出沈泽川的模样来,他看到那抹红,还有无边的疲惫。

“皇上生气了。”丁桃的话还在耳边,萧驰野无声的想,“他只是心疼我了。”

那一整夜沈泽川睡得不算安稳,他中间惊醒过来,一言不发的摩挲萧驰野的伤口,这让萧驰野想起几天前沈泽川初看自己醒来时候的样子,他坐在那里,瘦削的像是枝将折的松竹。

恐惧没有消失,或者说,那些埋藏的,终年存在的恐惧始终在沈泽川的胸膛和心脏里,像久病沉疴,经年不愈。沈泽川有太多恐惧,只是旁人从不知道。

萧驰野想,他厌恶风雪,因为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远不会回来,沈泽川在大雪里失去了一切,那些漫天的雪于他无异于冰棱利刃,大雪意味着消失和死亡。

萧驰野知道沈泽川的梦魇,他曾无数次梦见自己躺在茶石天坑里的尸体,大雪将尸身和血液掩埋。他梦见那些横飞的血肉,梦见破碎的残肢,——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沈泽川割裂了自己,他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涌起的是近乎麻木的快意。他入昭罪寺,那时候,他在这世上活着,孑然一身,会设想过死去吗。沈泽川不曾想过死去,他活着,因为仇恨,因为赎罪。他在牢里像瘫烂泥那样活着,不承认任何沈卫犯下的罪,却在昭罪寺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认了自己的罪。

这些事是萧驰野从纪纲那里听来的,在那些他不曾,也不能参与的年岁里,只有纪纲知道沈泽川那段日子里的不对劲。

他在夜里惊醒,篝火点燃。

齐惠连已经睡了,他睡下的时候反而不见白日里虽正常却碰叫人隐约察觉疯癫的情状,这便能清晰的从他身上窥探出当年太子太傅的影子来,他曾是三元榜首,东宫僚属,内阁次辅,此生何其风光风流,恃才放旷。

齐惠连此生只为帝师。

潮湿的木头在火堆里迸溅开种星子似的火光,火星燎着袍子的边角。

沈泽川背对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印象里仍是个半大少年的孩子悄无声息的长大了。他太瘦,净长在个子上,这便显得人单薄易折。

沈泽川听见后头的声音,他略偏过头,放轻声音说,“师父,可吵醒您?”

火腾起来,将那些大片的阴影尽数驱进逼仄的角落,仅剩的便投射在他的脸上。映照下的侧容流畅优美,可那孤度却太锋利,这便显得冷硬如冰。

纪纲出了神,他在那转头的片刻看见沈泽川的眼神。那是平静,瞳孔中在黑暗里只有火光在跳动,余下只有一片死寂那样的沉默,曾经那些激进湍急的恨意被抹平,只留下的平静便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纪纲看过太多人,他别开眼,不愿再看,一时只无端的喉间哽咽,半晌才沙哑道,

“没有,还不睡?”

沈泽川拔弄下火堆好让已经有些熄灭的火燃烧起来,闻言道,“睡不着,想起白日先生教诲,温习一遍。”

纪刚沉默了一会说,“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

他知道齐累连如何教导沈泽川。他看在眼里,只余心疼。沈泽川是他的孩子,纪纲只想他平安顺遂。可现在,他忽然那样真切的意识到,日后再无喜乐顺遂,一时间不由心头大怮。

沈泽川没再说话,寺外风雨骤落,压住了里头死寂般的沉默。

他活着,在痛苦里日夜磋磨,皮肉里外那些柔软的东西被磨干净,只剩满腔裸露的白骨。

 

***

 

沈泽川睡着了,他睡得很沉。

这大概是这近七天来他睡得最熟的一次,沈泽川睡觉其实不算老实,很像猫那样的动物,总喜欢无意识的靠近热源,或者是抓着点什么东西。他将大半张脸都埋进被褥里,呼吸均匀,额上出了层细密的薄汗,只有到这个时候,这张面容终于带了些健康的红润。

萧驰野扣住他的五指,半晌才轻声说,“我错了。”他俯身,凑在沈泽川的耳边,“明日来罚我吧,陛下。”

沈泽川被他这股气息弄得痒了,闭目去躲,脸颊便准确无误的撞进了萧驰野掌心里,他听进去,其实没醒,含含糊糊的念着罚,眉目舒朗,不知做了什么梦。

萧驰野盯着他看,看了许久,终于笑了一笑,啄吻在他的额头,似发狠,一双眼却红了,“我等你醒。”

他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他们共享爱意和恐惧,血肉相连。

沈泽川或许听见了,他在梦中回应了这个亲吻,指尖似乎是有意识的搭在了萧驰野的手背。

“不用再怕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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