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

[策舟]荒唐戏


01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台上女子着青衣,自弹自唱,犹抱琵琶半遮面,露出的身段玲珑窈窕,眉眼间似有春水流动,耳边那碧玉坠子随曲子轻晃,正如水边涟漪阵阵。

曲未罢,声先起,坐在高位的那男人没留丝毫目光在那歌女上头,只注视似的瞧着方才进来的那人,他掐着人进来的点开了口,“呦,沈院长?您也来听这曲儿?”

萧驰野大笑,高坐在二楼的厢房,他居高临下,“她们不过是庸脂俗粉,哪儿入得了您的眼。”只见他一手撑着雕花栏,另一只手就那么胡乱的逗弄着站在身旁的猛,海东青低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利爪抓破了贵重的真皮沙发。他这分明是笑,那目光却带着跃跃欲试的挑衅,凶狠如盯住猎物的头狼。

“要我说,沈爷给个笑脸面儿,不比这台上这些姑娘风情万种了?”

将好端端的男人形容成风情万种,不说沈泽川这样身居高位的,怕是随便换个人来都要同他拼命,然而普通人和萧二爷拼不了命,反驳一句都得掂量掂量,可这面前的是沈泽川。

费盛危险的看着他,这一方天地间,空气冷凝如胶,粘稠的叫人喘不过气来,两边刀锋似乎一触即发,时间像停滞了,半晌,沈泽川仰头看他,那含情眼微微一眯,这么凝起些冷嗖嗖的寒意,目光沉如深潭。

他不笑尚且还好,可这人偏偏笑了起来,推开的半面折扇抵在鼻尖。沈泽川是端州人,端州以北,天冷,那里的人不说格格高大威猛,却在身量上大多能称健壮,可沈泽川此人却和威猛健硕没有半点关系,他虽身量颀长,个头绝算不上矮,可这人生得太美了,还得了双含情目,皮肤白如瓷,这美是美了,又凭白添了点一吹就倒的病气,成年后又待在这江南久了,声音竟也带了些吴侬软语的意味,虽不明显,但味道却足够了。

沈泽川抬起头,声音缓且轻,沈泽川是不可观的冷月,人人知他狠厉,没人敢碰一碰这美人刀。他愿意的时候,吐息间都是天真的蛊惑,“萧二爷觉得,我这笑得如何?”

萧驰野被这轮月亮晃了眼,半晌才转过眼来道,“沈院长一笑千金,我这粗人,今日才算是长眼了。”他说着便高声道,“沈院长怕是听不得这曲儿,换一个来!”

骨津闻令示意,这戏楼今日被萧驰野包了场,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多得足够演完整夜,他一声,多的是准备好的曲目任选,连这准备都用不着,很快几披甲抹面扮作将士模样的人上台来,扬声唱道,

“我们只要杀无礼贼子,怎敢犯元帅军法。”

“目今辕门截杀,这就是军法难容的了。”

“既是这等,不要惊着元帅,大家且散。”

“明日杀到高杰家里去罢。正是: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

“三镇闻令,暂且散去,明日还要厮杀哩。”

萧驰野看着他,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遍,望向沈泽川道,“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沈院长,这词儿唱得怪好,我听着,有道理的很。”

沈泽川道,“唱得好。”他道,“松月,给赏钱。”

萧驰野见他仍无波动,冷道,“今日我包了场,怎好要沈院长给钱?”

沈泽川说,他笑,眼里却是喜怒难辨的冷寂,“包场,这也不冲突。松月,给赏!“

萧驰野死死地盯着他,须臾才慢道,“那可多谢院长好意。”

这场突兀的情事起始于什么呢?他们谁都记不得了,好像这根本就不重要,他们在青楼一样的地方,红绸暖帐,烛火昏暗,一场翻天覆地的情事理所应当。窗外落雨,裹挟着夏日闷热潮湿的空气。沈泽川平躺着,他没有惊诧,也没有激烈的反驳,萧驰野更不会从他身上瞧见欢喜,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好似冷眼旁观。

似乎是这冷漠激怒了萧驰野,他那眼睛这么凶狠,像是要啖肉饮血,活生生将面前这个人撕裂了,吞进肚子里。

做工精细的布帛撕裂,露出里面的一截白生生的皮肉来,沈泽川生得白,太白了,有点晃眼,那触手的皮肤竟有种细腻似玉石般的质地。

平静吗?萧驰野这才发现他看错了,那双眼哪里是平静,分明藏起了滔天怨恨,他用那样无辜却又暴虐,阴厉的目光催促着,挑衅着。

你恨我?你爱我。

沈泽川在问,他咄咄逼人,这是逼仄的疯狂,不留余地。花开起来,染红了嘴唇。“流,血,了。”他一字一顿,似呢喃梦呓,沈泽川抬起一双分明含泪的眼,里面的讥诮似乎要扑出来,随时咬断他的脖子。

撕碎我啊。

萧驰野啃咬着他的脖颈,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鲜红的痕迹,那红色的,像血,又像花。嘶哑的吼声最后在黑夜里竟成了呜咽,和潮湿的亲吻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

 

02


“兰舟,你这是打了什么好主意?”萧驰野眯起眼睛说,“这个月的名单,那人可多啊。”

这楼建得高,沈泽川前脚刚到,萧驰野后脚便跟了进来,他看见那人高站在长阶上头,一身天青长衫,裁剪精良的立领包裹着那截润如玉色的颈子,沈泽川竟还留着长发,虽不如古人那样,养了几年,发已长垂,发丝间似有光点跃动。看多了他西装裹身的样子,萧驰野竟不知沈泽川竟如此合适着长衫,比起西装,这样便更薄淡如远山明月,狭长的眼尾都藏着些要命的星点。

只见沈泽川那眉眼微动,片刻间便露出个乖觉笑意来,“二爷说什么呢,这是乱世啊,审得人可自然多。”他那笑容称得上是漂亮,然而声色未动。

萧驰野审视着他一成不变的表情说,“审的人多没什么,可这人都是大有来头,你瞧,正是奔着咱们大总统的命去的,沈院长,你说巧不巧。”他的眼神太锐利了,像是要活生生撕去那一层厚重的伪装。

沈泽川眸微动,淡笑道,“巧得很。”

萧驰野说,“兰舟啊,看在咱们这番交情上,我瞧着你这是要翻云覆雨呢,可是还记恨我不成。”

沈泽川闻言歪歪头,反问道,“交情?二爷说得是哪里的交情?我同二爷,交情可深。”他敛眸道,“二爷想要的是哪种交情?”

萧驰野恨透了他这幅风轻云淡,万事不过眼的模样,到此时竟是怒极反笑,“你说我要的是哪种交情?”

“沈兰舟,那里头,一步错,都是要命的,出了事情,都要背到你头上。”

话语震震,沈泽川沉默须臾,静默间,他终于开口,昏沉的光亮顺着琉璃窗子照下来,散在空气中,比起光,却更像是片氤氲的雾,这些雾将他裹在里头,勾勒出那侧容一个苍白锋利的弧度。

“数百人命,早早便背上了,不差这么几条。”

他缓缓地,居高临下的,“策安,这是乱世啊。”

萧驰野拂袖而去,走出不过几里地,终究是忍不住,掉头回来,大门未关,好像料到了他会回来似的,里面不开灯,传来几声琵琶曲。

 

“蝴蝶迷庄子,宋玉赴高唐,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那高台上灯光昏暗,女子未着旗袍,反倒不知从哪里找了见素白宽袍披着,黑如藻的长发在身后披垂未束,她不着装,素着一张脸,被这灯光晃得有些异样的苍白。她垂头,似专注的拨弄几声手下的琴弦,几声不轻的峥鸣响起,琴声似嘶哑,就像是从远古传来的诉说。

女子幽幽开口清唱,半晌,眼角泪落。她的声音太轻了,萧驰野听了半晌才分辨出她唱得究竟是什么曲儿,那身素白并非为了好看,原是戴孝的。

他只觉得呼吸都被窒住了,那一个瞬间,他看见了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沈泽川,他同样穿着身白袍子,面容半面藏在阴影里,这人原本便生得极好,那面容盛极,眼角绯红,在一个短暂的瞬息,萧驰野竟觉得死寂,他恐惧的并非是容貌或是任何旁的东西,他只恐惧沈泽川身上,那出现的,好像无法抹去的死寂。他端坐在那里,像是一具精美的雕塑,一个素白的人形。恍惚间,他似乎和台上那女子的身型融在了一起,不似真人。

鲜红的坠子在耳边晃动,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颜色。

沈泽川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来,“你回来了?”

女子唱词未停,幽怨的歌声被当做了背景音。

萧驰野说,“你在做什么?”

沈泽川说,“听曲,瞧不出来吗?”

“这种曲子,还能这么唱。”萧驰野冷冰冰的看着他,“她们知道自己在唱些什么吗?”

这一段讲的是刘备被关张二人托梦,他亲耳得知他们已死,前尘如梦恍惚,不禁悲痛万分。这些词儿,分明是跟温软扯不上半分关系的,可偏偏被这女子唱得婉转如情词,她如此投入,音色凄婉,叫人听起来就是说不出的荒诞而诡异。

沈泽川并没有看他,他微微的侧着头,好像在细细听,半晌轻声道,“她们喜欢改,我是拦不住的,悲痛还分什么呢,策安,难道不好听吗?”

“恍惚一梦,连生死都混淆,不知真假。”他问,“策安,你说,他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他的兄弟死了,那有怎么样呢?事实既定,沉在梦里又有什么不好?”

“欢愉和悲痛是真的,也是假的,你说,他哪里能发觉呢?”

沈泽川抬起头来,那里面曾经汹涌湍急的情绪好像被什么东西磨平了,这样不真切,沉如深渊,他轻声又念那句唱词,恍如梦呓。

戏中人,戏中曲,戏中戏。

萧驰野站在他身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某一个瞬间只觉得疼,这感觉是无端的,痛楚却真实。

他忽然开口,“你觉得什么是真实呢?我是真实的吗?”

萧驰野安静地等着,突然近乎偏执的想要知道一个答案。良久,沈泽川终于望向他,他笑起来,“当然。”

“我怎么会分不清?”

 

 

 

 

 

***

 

03


“英国人不遵守合约,政府之前打得好算盘统统落了个空,消息没瞒住,在城内激起了轩然大波,这几日各地开始起义,他们把学生打头阵,我们没办法对学生下手。”乔天涯静默了一会,说,“这个政府,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你会回去吗?”乔天涯在一片死寂里望着他,墓园大多时候都没有人,何况是将近凌晨,附近只有树影婆娑。那人的背影太瘦了,削薄的像纸片,他今日没穿长衫,沈泽川已经很久不穿长衫了,那种衣服,似乎是不适合行在这么一片腥风血雨里头的,罩在身上的是很久以前,他曾看沈泽川穿过的那件靛青的呢绒衣,围着条单薄如无物的围巾。

沈泽川淡淡说,“不会。”

乔天涯始终站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此时低声说,“你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对吗?你还要更多,该死的人没有死绝,你就不会收手。”

沈泽川背对着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又或者,这就是默认了。

乔天涯又说,“萧驰野叫我传话过来,说是要你等他回来,要你同他走,主子,你会跟他走吗?”

沈泽川垂首抚摸着墓碑,这是新坟,上面的字还是新的,书着那坟墓里埋葬人的名字和生平,沈泽川为他先生立碑,上面自然也写了他自己的名字,正是“徒,沈兰舟”。他抚摸这个名字,像是祭奠,祭奠的却不是先生,而是自己。

“不会。”他侧头,目光沉如水,正远眺远处几乎望不到头的碑林,那些尽是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我的归宿是这里,策安知道。”

乔天涯说,“你可以离开,逃走,我们能弄到船,你准备好了,不是吗?这是先生希望的,也是师傅希望的。”

“是,我准备好了。”沈泽川笑起来,“这艘船上能登上很多人,但没有我。真的到了那一天,松月,跑快点。”他平静的说,“策安的父亲讲过一句话,我很喜欢,我们将留在这里,我们死得其所。我非良善人,这场战争非我所愿,也是我所愿。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

“乱世之中,秦失其鹿,人人皆可逐之。”他仰头远眺,狂风鼓动起宽袖。

乔天涯望着他的背影,只能沉默,哪怕他早知道,可仍旧畏惧沈泽川这样近乎发疯的样子,沉默须臾,一时间耳边只有晦涩的风雨声。

“你是乱臣贼子啊,兰舟。”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低声笑,走过的时候乔天涯只觉得身边略过一阵风,那影子三两步到了沈泽川身后,乔天涯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墓园里只剩下他们。

萧驰野握着沈泽川的腰,将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他比爱人高了将近一个头,只要低下头去,那嘴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风尘仆仆的回来,一个吻却只是轻落在了额头上。

沈泽川像是被他圈禁在怀里的白鸟,此时安静地收敛了羽毛在他怀里安静地待着,他嗅到爱人身上潮湿又带着青草的气息,他被细雨淋湿了,或许也出了汗,可偏偏就是这个怀抱,让他原本沸腾的愤怒全部平息下来,他呼吸了半晌才慢慢说,“不是说要我等你?回来多久了?”

萧驰野恶狠狠地压低声音,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满身的骨头都压断似的,最后还是舍不得,“你不会跟我走,沈院长,我只能留下来。同你一起做这个乱臣贼子。”

沈泽川埋在他胸口,近乎贪婪的呼吸着爱人身上的气息,他从这个炙热滚烫的拥抱中得到了短暂的安宁,萧驰野抱得他骨头生疼,可沈泽川知道,他偏要这样,这是不容置喙的占有,这样的爱让他安心。

萧驰野忽然问,“要是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沈泽川觉得这个问题太荒唐了,他笑起来,仰头抚摸萧驰野的脸颊,这个动作像是抚摸孩子似的,又藏着太多东西,于是偶然也显得像是情人间亲昵的爱恋,他心平气和说,“不会。”

萧驰野说,“为什么?”

“策安。”沈泽川说,“你不要死。”

鼻尖相抵,他们在晦涩的天光里拥抱,丁桃从不远处跑过来,战况瞬息万变,萧驰野匆匆走了。

 

 

 

仗又打起来了。

 

 

***

沈泽川在初冬的雪夜送别了萧驰野。那日风雪大,那风卷得人直睁不开眼睛去,萧驰野穿着重甲,垂眸望他。

自齐惠连死后,沈泽川身边不留生人伺候,能近身的近卫只有费盛和乔天涯两个,他们都是能行军打仗的,却没人能细心看顾病人,萧驰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有这样的困扰,事到眼前总是无能为力,他看见沈泽川似乎不可抑制的消瘦下去,哪怕看起来精神尚好,可他站在风雪里,宽大的氅衣只叫他显出形销骨立来,好像风大一些,他这便要跌倒了。

“粮草和兵都在,他们是爱用阴损招数,你也见识过的,莫要用寻常想法,”沈泽川站在他身前,他们站得近,萧驰野太高了,这便要微微抬起头,“你若不够,便传讯回来。”他近乎依恋,可温软的语气却在出口时被这漫天风雪冻成了冰,“若非情势所困,我是想跟你过去的。”

“你说的,我都记着了。”萧驰野说,“两军开战,国内也不安宁,那些人打起来,可势力犹在,你要当心。”他未着甲,那掌心还是热的,还能肆无忌惮的抚摸爱人的脸颊,“我也放心不下。”

“兰舟,你要好。”他想说很多,哪怕单说句爱也好,可行军已经催促,容不下更多,萧驰野深深地看着他,不知是什么感觉,那句话终究未曾说出口来。

沈泽川轻声说,他的声音被猎猎风声吹散了,变得七零八落,他说,“策安,大捷。”

猛在半空盘旋几圈,最后和那身影一并消失在远处的风雪中,这雪地里便只剩下沈泽川屹立不动。许久,乔天涯才低声道,“你能跟他走,为什么不?”

沈泽川摘下氅衣,那上面的细容已经被雪粒子浸的湿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暖绒冻得硬起来,就成了冰碴,都扎手,“我只能在这儿。”

乔天涯说,“为什么?主子,你最近很奇怪,我总觉得,你是被什么魇住了似的。”

沈泽川反问道,“是吗?”他并不否认,也不认同。

他衣袍单薄,长衫里像是装进了一把出鞘的刀。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战情在三月后传来。

“你最近怎么越发喜欢上这些酸东西了,我都听腻歪了。”乔天涯说,“这不像你。”

“不像我?”沈泽川问,“我是什么样的?”

乔天涯顿住了。

房中炭火旺,檐下落雪。

沈泽川守着这雪檐远眺,望见两眼空茫。天地都成了白色,远处茫然,看不见头,滚滚风雪吹着袍子,边角翻折出一个弧度来,雪太大了,没入风雪的人,好像永远不会回来。

乔天涯始终站在房门外,他已经来了很久,却始终不敢进去,沉默变成了这片空间中的主色。他不知道要怎么对沈泽川开口,也无从得知他的心情。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但人总是这样,对巨大的,摧毁性的消息有一种近乎幼稚的逃避,总觉得话不说出口,这些事情就总还有回缓的余地。沈泽川回过头,然而只是这一眼,乔天涯就意识到了某种事实,——他知道了。

这是一种撕扯的沉默。

“败了。”

两个字,在此之前,乔天涯从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困难的事,这样难以启齿的两个字。沈泽川是他效忠的人,也是他的挚友,他怎么能这么残忍的对沈泽川?

萧驰野怎么能这么残忍的对待他?

然而无论愤慨与否,事实和生死总归是逃不过的东西。

太疼了,空气里好像有无形的刀,割裂了咽喉,又捅进心脏,把里面的血肉搅合成一滩烂泥。

沈泽川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他的姿势,乔天涯却觉得他那双眼睛好像瞎了,里头除了黑,再容不下旁的东西。

沉默是好东西,叫人逃避罪责而不必强行开口,却也能让人轻松得知消息。乔天涯一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晃了眼,定睛看,竟是沈泽川耳边不知什么时候戴上的玛瑙坠。

这坠子有什么意思,乔天涯尚还清楚一点,萧驰野走得匆忙,来不及多说,连坠子都是托人给的。沈泽川给戴上了,那是什么意思呢。

乔天涯知道他是个疯子,此时却仍不肯深思,他畏惧揭开了一角之后,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伤口来。

死寂趁着这短暂的间隙飞快的占领了这个空间,沈泽川说,“知道了。”

 

 

 


但愿长醉不复醒。

 


***

他又做起一个梦。

红筹暖帐,雕栏玉砌,杯盏交错,台上的姑娘抹着浓妆,咿咿呀呀唱着汉宫秋,那嗓音太柔了,嫩的似能掐出水儿来,是标准的吴侬软语,而此时,这声音却如绸缎撕裂,颤抖着破了音。这是做戏子的大忌,她们是戏子,并不出来卖,吃得正是这碗饭,放从前,是要被赶下台去丢了饭碗的,而此时,台下却只有些嘈嘈切切的错杂声,无一人喝倒彩。

台下有不少看客,他们却不看戏,只看人,几人手里还端着枪,团团围住了中间那两人,其中一人还流着血。这清醒无论如何似乎都不应该是听曲儿的时候,可歌女们却被下了命令,叫她们不许停。

曲不断,伴着厅中那些刺鼻浓郁的血腥味儿。

这是一曲荒唐戏,面前都是荒唐人。他们沉在这里,谁也逃不掉了。

萧驰野侧身躺在沈泽川怀里,低声说,“怎么唱这首?我不喜欢。”

沈泽川半跪在地上,抱着他,一双手早早被鲜血染红了,他的手好凉,血却滚烫,快要将他灼伤了,他说,“你怎么不喜欢?”

萧驰野说,“你不是汉元帝,我也不要当昭君,太柔弱了。”

沈泽川垂眸,那张素白脸上都沾了血,他说,“那你要当什么?”

血流得太多,太快,捂也捂不住。萧驰野低喘了两声说,他侧脸,似依恋那样,“什么都不当,只跟你在一块。”

“兰舟,兰舟。”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嘴里呛咳出血丝,沈泽川没有动,看上去也不慌,只有眼睫颤动,“听得见,你说得声音再小我也听得见。”

萧驰野看着他几乎一动不动的胸口,“你没有选错,我们就要成功了。”他费力的将手搭在沈泽川的面颊上,他没有时间说更多,只能舍不得的死死盯着他看,“兰舟,再给我笑一个吧。”

沈泽川低声说,“一笑千金,你要欠债给我。”

萧驰野深刻的注视着他,声音和气息都变得短且轻,“这时候了,还收我的钱啊?你这负心郎。”

沈泽川一动不动的抱着他,骨节用力到泛白,血糊了满身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他说,“当初不是二爷自个儿说的,一笑值千金? 没道理赖我身上。”

萧驰野说,“不行,我也给你笑一个抵债吧。“

沈泽川:“沈兰舟揽镜自赏足够,何必看你?”

萧驰野的声音太低, 低到几乎听不见。他一笑,血就要从喉咙里咳出来,可他还是笑 ,冰冷的指尖又碰到了沈泽川的嘴唇,那嘴唇竟也是冷的。他开口,这声音像叹息 “那我还不起了,好兰舟。”他抖了一下,似乎是哽咽,便再没说出话来了。

咿呀的曲儿还不停,唱了一遍又一遍,沈泽川始终安静地抱着他,直到这支曲子再也唱不出来,他才终于像是勉强还有一点,发条还没有走尽的木偶那样躬下身,后颈弯折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来,那脖颈太细了,就像是要被活生生折断了似的,他轻声说,“那就欠着。”

 

 

***

 

“你醒着吗?”

“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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